“你明天去城里,”劉天終于開口“買個小禮物,然后去給周樂道歉?!?/p>
蹲在對面的二傻子猛地抬頭,黝黑的臉膛在昏暗中幾乎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雙眼睛,驟然亮了一下,帶著點難以置信的希冀。
他喉結(jié)滾動,干咽了一下。劉天看在眼里,心里清楚,這點破事,倒真給這傻大個鑿開了一絲機會的縫隙。
“切記,”劉天身子微微前傾,眼神銳利起來,語速也快了幾分,
“去的時候,大大方方的,拿出點男人的膽魄!但——”他豎起一根手指,加重語氣,
“千萬別提‘負責’這倆字兒!就只說是為那天的莽撞賠不是。要是瞧她臉上掛霜,不高興了,放下東西,轉(zhuǎn)身就走!一句話都別多嘴!第二天,再備一份禮去?!?/p>
“哦!哦!知道了,劉哥!”二傻子雞啄米似的點頭,脖子伸得老長,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腦殼里。
“還有,”劉天上下掃了他一眼,目光落在他沾著泥點子的舊褂子上,“拾掇體面點!別整得像個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土鱉。人家周樂,是城里姑娘,講究這個?!?/p>
他肚里門兒清。
眼前這二傻子,別看一身土腥氣,裹在破衣爛衫里,家底厚實著呢。
這幾年風調(diào)雨順,死人錢卻是旱澇保收的暴利營生。
二傻子接了撈尸的活計,悶聲不響,怕是早攢下了金山銀山,實打?qū)嵉耐霖斨鳌?/p>
“呵呵,俺懂!體面!”二傻子咧開嘴,露出一口白牙,憨厚的笑容里透著一股子實誠的勁兒。
“對了,”劉天像是想起什么,拍拍屁股站起來,“去你地里,給我挖點小菜回來。”
“挖菜?”二傻子一愣,隨即眼睛又亮了,“是不是……也給周樂送點?俺家菜好,鮮靈……”
“送個鬼!”劉天沒好氣地打斷他,翻了個白眼,
“就惦記你那周樂!哥不用吃飯?我這光棍漢的日子,苦著呢!”
他嘆了口氣,語氣里帶著點自嘲的郁悶。
回來日子短,自家那點薄田還荒著。
鎮(zhèn)上菜價金貴,他這點微薄進項,可吃不起。
二傻子地里的菜多得吃不完,他蹭起來毫無負擔。
二傻子這才回過神,黝黑的臉皮竟也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紅,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,抓起墻角的舊背筐,轉(zhuǎn)身就扎進了屋外的夜色里。
討婆娘的大計還指著劉哥出謀劃策呢!更何況,劉天可是師叔祖輩的人物,從蓬萊山那仙家地界修道歸來的。
在他心里,簡直跟封神榜里坐釣魚臺的姜太公一樣高深莫測,敬畏得很。
他甩開膀子,借著月光,在自家菜畦里一通猛薅,水靈靈的蘿卜、嫩生生的白菜、翠綠的菠菜……不一會兒就塞了滿滿當當一大背筐。
“劉哥你順路,”二傻子吭哧吭哧把沉甸甸的背筐擱在劉天腳邊,喘著粗氣,“給村東頭三叔也捎點。俺地里菜多,管夠!想吃啥,支應一聲,俺立馬給你送!”
劉天也不磨蹭,天色墨黑。
他彎腰,雙臂一較勁,背起那筐還帶著夜露寒氣和泥土腥味的鮮菜,沉甸甸的份量壓在肩頭。
他沖二傻子擺擺手,身影便融入了村道濃稠的夜色里。
腳步在凍硬的土路上發(fā)出輕微的咯吱聲。
他拐了個彎,走向村西頭李叔家的小院。院門緊閉,屋里黑燈瞎火。
已是臘月根兒,離二月初的年關不遠了。
李叔在鎮(zhèn)上包了個急活,得趕在下個月完工,這些天起早貪黑,人影都難見。
劉天熟練地掀開屋檐下一個倒扣的破籮筐,從自己背筐里勻出一小堆水靈的青菜,小心地碼放進去。
直起身,他望了望緊閉的屋門,不再停留,背著剩下的菜,加快腳步朝自家那間孤零零的小土屋走去。
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,一股冷寂的氣息撲面而來。
灶膛是冷的,鍋是冷的。
他麻利地放下背筐,引火,添柴。
跳躍的火舌舔舐著漆黑的鍋底,橘紅的光映亮了他半邊沉靜的臉,也驅(qū)散了屋角的寒意。
冷水入鍋,一只褪了毛的光雞被利落地剁塊,噗通入水。
洗凈的蘿卜滾刀切塊,緊隨其后。
蓋上厚重的木鍋蓋,鍋里很快傳來咕嘟咕嘟的歡騰聲,水汽頂著鍋蓋邊緣絲絲縷縷地溢出。
趁著燉雞的功夫,他轉(zhuǎn)身從房梁上懸著的鐵鉤取下一條半肥半瘦的臘肉。
刀光閃動,臘肉被切成薄厚均勻的片,肥肉部分晶瑩透亮。鐵鍋燒熱,舀一勺凝固的豬油滑入,滋啦一聲,油花四濺。
肉片下鍋,瞬間卷曲,濃郁的油脂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,混著柴火的煙火氣,將之前的冷寂徹底撕碎。
加入蒜苗、豆豉、辣醬,猛火快炒。
另一口鍋里,燉雞的濃郁香氣也蒸騰而起,蘿卜的清甜被肉香裹挾著,彌漫了整個小屋。
案板旁,劉天動作精準迅捷,帶著一種舊時掌勺師傅特有的韻律。
他自小跟著師父,學的不僅是喪葬風水,還有舊時鄉(xiāng)村宴席那一整套本事。
紅白喜事,流水席面,師父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“總廚”。
只是世道變得太快,車輪滾滾向前,一切都講究個“?!弊?。
如今鄉(xiāng)下辦事,都是鎮(zhèn)上“一條龍”包圓,鍋碗瓢盆、桌椅板凳、掌勺師傅一條龍服務,舊時那套靠鄉(xiāng)親情誼湊起來的酒席班子,連同那些講究的菜式,早已被時代的洪流沖刷得七零八落。
灶膛里的火映著他專注的側(cè)臉。
雞肉軟爛脫骨,蘿卜吸飽了湯汁,入口即化;回鍋肉色澤油亮,咸香微辣,肥而不膩。
他坐在小木桌旁,甩開腮幫子。
咀嚼聲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。一只肥雞,一大盤肉,連同堆尖的米飯,竟被他風卷殘云般掃蕩一空。
飯畢,他滿足地呼出一口長氣,靠在椅背上,感受著食物帶來的暖意在四肢百骸流淌。
這段時間,身體像被打開了某個閘門,食量激增,精力更是旺盛得嚇人。
擱以前,這頓晚飯下肚,再被灶火一烘,早就眼皮打架。
可此刻,他只覺得渾身是勁,筋骨舒暢,血液奔流,精神頭足得能上山打虎。
歇息片刻,待腹中沉墜感稍緩,他起身。
脫下臃腫的舊棉襖,露出里面單薄的粗布褂子。
他推開屋門,一股凜冽如刀的寒風猛地灌入,吹得油燈劇烈搖曳。
他只穿著那件單衣,毫不猶豫地踏入院中冰冷的月色里。
清冷的月光鋪滿崎嶇的山道。
他深吸一口寒徹肺腑的空氣,身形微伏,驟然發(fā)力!腳尖點地,如離弦之箭,沿著熟悉的小徑向村后山坡疾奔。
寒風呼嘯著掠過耳際,刮在臉上如同細碎的冰針。
單薄的衣衫緊貼著他奔跑的身體,勾勒出繃緊的肌肉線條。
刺骨的冷意非但沒能阻滯他,反而像投入滾油的水滴,瞬間點燃了他體內(nèi)的熱力。
筋骨舒展,氣血奔涌,幾圈沖刺下來,皮膚竟已微微發(fā)燙,細密的汗珠滲出,在月光下閃著微光。
渾身說不出的通暢舒泰,仿佛每個毛孔都在暢快呼吸,神采飛揚。
坡頂一小片相對平坦的空地,是他選定的練功場。
站定,調(diào)勻呼吸,口鼻間噴出的白氣在寒夜里凝成一道道短促的白練。
他身形沉靜下來,目光如電,掃過腳下沉睡的村落和遠處蜿蜒如帶的墨色河流。
起勢!如古松扎根,雙足微分,穩(wěn)穩(wěn)踏入凍土。
背脊如一張蓄勢待發(fā)的強弓,悄然繃緊。四肢關節(jié),仿佛也化作了引而不發(fā)的弓弦。
意念微動,氣沉丹田,周身筋骨皮膜瞬間協(xié)調(diào)如一,發(fā)出一陣密集如炒豆般的“噼啪”脆響,在寂靜的山頂格外清晰!
背脊如大龍扭動,力量自腰胯生發(fā),節(jié)節(jié)貫穿!
以肩催臂,臂帶肘走,肘引腕行——右手如靈蛇出洞,又似鞭梢破空,柔韌的軌跡中裹挾著沛然莫御的剛猛!單薄的衣袖掠過空氣,帶起尖銳的風嘯!
“啪!”
一聲清脆炸裂的爆鳴撕裂寒夜!仿佛真有一條無形的鋼鞭狠狠抽在凝固的空氣中!
這是太極鞭手!世人多以為內(nèi)家太極綿軟無力,殊不知其剛猛處,恰如鞭梢裂石!昔年宗師楊露禪,一記鞭手,曾生生抽碎青石磨盤!
劉天身形流轉(zhuǎn),步隨身換。
啪啪啪!
又是數(shù)記鞭手連環(huán)擊出,空氣連珠炮般炸響,清冽的爆鳴聲在山谷間回蕩。這境界,已是拳術(shù)明勁的征兆!剛猛之力,透體而出!
鞭手方歇,拳勢陡然一變!雙拳緊握,沉肩墜肘,一股更沉雄、更爆裂的氣勢勃然而發(fā)!
腳踏中宮,力從地起!腳跟猛地一跺凍土,沉悶的震動傳開,反推之力自腳下如地龍升騰,瞬間貫通腰脊,灌入雙臂!
“哈!”
吐氣開聲,如春雷乍響!一拳當胸直沖,似炮彈出膛!拳風呼嘯,剛猛無儔!
另一拳變掌為捶,五指微扣,掌心涵空,指節(jié)輕顫,手背如重錘掄起,帶著砸碎一切的威勢!炮捶!
剛中之剛,猛中之猛!炮拳如雷霆轟擊,捶法似巨靈開山!
內(nèi)家太極三大殺招——鞭之凌厲,炮之爆裂,捶之沉雄!再輔以如絲如縷、纏裹化勁的柔術(shù),剛?cè)嵯酀?,陰陽流轉(zhuǎn),變化無窮無盡!
一套拳路打完,收勢。雙手徐徐提起,似捧千斤重物,緩緩按至眉心,再如按浮云,虛虛沉降于小腹丹田。
一口灼熱悠長的廢氣自口中緩緩吐出,遇冷凝成一道凝練如實質(zhì)的白練,竟筆直射出數(shù)米之遙,才裊裊散入寒夜!月光下,這景象透著一股子玄奧的意味。
他獨立坡頂,胸口微微起伏,感受著體內(nèi)奔騰不息的熱流和筋骨間蘊藏的磅礴力量,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。
“這才多久……”他低聲自語,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震顫。
自從那日“開竅”,食量大增,神完氣足,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,練拳時更是心與意合,意與氣合,氣與力合,暢快淋漓!
幼時體弱,拳架子雖練得純熟,終究是空有花架,氣血虧虛。
如今體質(zhì)蛻變,猶如困龍入海,厚積薄發(fā),進境當真是一日千里!
稍作調(diào)息,待體內(nèi)奔涌的氣血稍稍平復,劉天并未停歇。
架勢再開,拳風卻陡然一變!方才的剛猛爆裂如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舒緩、柔和、連綿不絕的韻味。
動作舒展如行云流水,手臂劃圓,步伐輕移,如攬雀尾,如云手……這正是丹道太極。
若說剛才的拳是開山裂石,此刻的拳便是春風化雨。
這丹道太極,看似與公園里老者晨練的養(yǎng)生太極無異,實則源流深遠。
劉天心念流轉(zhuǎn),思緒隨著拳勢沉入對武與道的體悟。
拳腳之爭,自遠古蠻荒便已存在,為殺伐,為生存。后世漸融“止戈”之義,方成“武”字真諦。
欲止干戈,先需自強!然自強之力,終為護佑安寧。
古之技擊,后世謂之“外家”。
元明之交,一代道門巨擘張三豐真人,以無上智慧,將殺伐之術(shù)與道家內(nèi)煉金丹大道熔于一爐,開創(chuàng)“內(nèi)家”一脈,別開武學新天!
此道玄奧,向為道門秘傳,直至近世方漸流于俗塵,與浙東“四明內(nèi)家”合流。
清末民初,烽煙四起,豪杰輩出,內(nèi)家拳遂迎黃金盛世,宗師迭現(xiàn),理論大成。
孫祿堂公,冠絕當世,著《拳意述真》,為內(nèi)家拳理奠定基石。至此,內(nèi)家拳卓然成派。
故而,內(nèi)家拳非上古遺存,其勃興至今,不過百年之數(shù)。
世人于內(nèi)家,常陷兩端迷障:或鄙其綿軟,視作花拳繡腿;或神其玄虛,捧上九霄云外。皆失其本真!
近代所稱之內(nèi)家拳,究其根本,仍是外家筋骨發(fā)力之實,輔以道教導引吐納之術(shù),并與陰陽五行、經(jīng)絡臟腑之說相參合。
其核心,仍是實戰(zhàn)搏殺!
而傳說中神乎其技、近乎玄道的“內(nèi)家”,實指張三豐真人所傳,以武入道、性命雙修之秘法!
此與近代內(nèi)家拳,已是云泥之別!個中關竅,需溯至道門修行之本源。
道教起于漢末張道陵,承上古丹道遺風,求長生登仙。
丹道淵源渺遠,不可盡考。道教分衍麻衣、全真、茅山、眾閣、宿土五大支脈。
其中“眾閣”一脈,正是內(nèi)家拳之遠祖。
眾閣之名或顯陌生,然“劍仙”傳說,卻流布民間。
先秦劍術(shù),融內(nèi)煉金丹術(shù),后世隱于道門,遂衍“劍仙”一脈,即眾閣道!
此脈以武煉形,以劍養(yǎng)氣,求霞舉飛升,御劍青冥!傳說縹緲,然其道統(tǒng),早已零落成泥,鮮為人知。
三豐真人,得眾閣道殘篇真?zhèn)鳎谖氖寂汕逍薜しㄓ谖鋵W,創(chuàng)內(nèi)家拳術(shù),立武當?shù)澜y(tǒng)!
世人皆知武當?shù)朗苛曃?,根源正在于此——武當,實乃眾閣道脈之遺續(xù)!
然三豐真人所創(chuàng)內(nèi)家,其旨絕非搏殺爭勝,而在“以武入道”,煉養(yǎng)性命!
蓋因道家修煉,首重“三花聚頂,五氣朝元”。拳術(shù)導引,外動肢體,內(nèi)運氣血,活五臟,通經(jīng)絡,固本培元,乃筑基之良法!故其拳,實為養(yǎng)生修道之術(shù),非克敵制勝之技!
劉天拳勢圓融,氣息綿長,心中澄明如鏡。
近代搏殺之內(nèi)家拳,與道門養(yǎng)生之丹道拳術(shù),早已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。惜乎道法式微,武風凋零,無人再作梳理,致使世人混淆不清,誤解叢生。
近代內(nèi)家拳雖源出道門,然早已自成天地,剛猛凌厲。而道門所傳,源遠流長,當以“丹道拳術(shù)”名之,方為妥帖。
此刻,他身兼二者。內(nèi)家太極如虎,主殺伐,煉筋骨,發(fā)勁剛猛暴烈,久練易生戾氣,傷人亦自傷。
丹道太極如鶴,主養(yǎng)煉,導氣血,潤澤臟腑,纏綿輕柔,固本培元,滋養(yǎng)道基。
一剛一柔,一外一內(nèi),一動一靜,并行不悖,相輔相成。
恍惚間,他似乎觸摸到了那早已湮滅的眾閣道脈“以武證道、性命雙修”的古老真意——外煉筋骨皮,內(nèi)養(yǎng)一口氣。
最后一式收功,萬籟俱寂。
月光如水銀瀉地,將他獨立山巔的身影拉得很長。
周身暖融融一片,氣血平和,臟腑安泰,精神飽滿圓融。
他舒展了一下筋骨,步履輕捷如鹿,沿著來路小跑下山,單衣在夜風中拂動。
回到清冷的小屋,油燈如豆。
他盤膝坐上冰冷的土炕,閉目垂簾,手結(jié)子午印,默誦《清凈經(jīng)》文。心意漸沉,雜念如塵落定。
澎湃的精氣在體內(nèi)如長江大河般奔涌不息。
拳術(shù)明勁已成,沛然莫御。他知道,自己已穩(wěn)穩(wěn)踏入了丹道修行的第一層境界——固本培元,謂之“養(yǎng)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