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莊小學(xué)就在趙家不遠處。繞過一道低矮的土坡,穿行于幾條被踩得發(fā)亮的田埂,那幾間灰撲撲的瓦房便撞入眼簾。
說起這小學(xué),和劉天那一脈還頗有幾分牽扯。
早年間,此地尸骸堆積,陰氣森森,鬼祟橫行。
縣衙無奈,在此建起一座義莊,更延請了道士前來坐鎮(zhèn)。
那位道士,正是劉天師承的祖師。只是歲月無情,義莊早已荒廢破敗,徒留斷壁殘垣。
后來,景明縣出了位林志強林老先生。
林家世代書香,祖上曾是封疆大吏,坐擁安鄉(xiāng)縣半壁良田。林老先生年輕時科舉入仕,與梁啟超同科,更曾參與那“公車上書”的壯舉。
晚年他歸鄉(xiāng)興學(xué),捐資廣辦學(xué)堂,廢棄的義莊便得了新生,成了這溪莊小學(xué)。
“陰陽流轉(zhuǎn),否極泰來,輪回不息…”劉天立于校門前,心頭一絲明悟掠過。
世事更迭,恰似這義莊化學(xué)堂,起伏跌宕。
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,寬大的道袍衣袖隨意一拂,步履從容地邁進了校門。
學(xué)校里攏共也就二十來個孩子,分成三個班,每班不足十人,這便是當下鄉(xiāng)村小學(xué)的常態(tài)。
原本有兩位老教書先生,加上新來的那位女教師,三人各帶一班。
一陣清脆稚嫩的讀書聲從教室飄出:“床前明月光,疑似地上霜。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……”
劉天循聲望去,腳步微頓。那“明月”二字入耳,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些旖旎畫面,明月姑娘那溫軟的身子在記憶里一晃。
他趕緊收斂心神,暗罵一句這污濁世道,連他這修道之人都被染指了。孩童的純真誦讀,倒勾起了他對自己學(xué)生時代的追憶。
他自幼聰穎,小學(xué)初中過得無憂無慮,心思純凈得像山澗清泉。
真正的“懂事”,是在踏入縣城重點高中的大門之后。
青春的躁動如同破土的春筍,才華帶來的孤傲,還有那初次萌動、不可言說的情愫,都一股腦兒涌來。
那個叫張雨婷的女孩,像一道皎潔月光,猝不及防地照進了他心里。
張雨婷……劉天微微瞇起眼,仿佛還能看見她穿過喧鬧走廊的身影。
她身上有種奇異的安靜力量,仿佛周遭的塵囂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。
肌膚是那種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細膩白皙,眉眼清雅如遠山含黛,身姿纖細柔美,走動時裙裾輕揚,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飄渺感。
她是城里人,家世優(yōu)渥,一切都近乎完美,完美到讓劉天第一次嘗到了自卑的滋味。
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作祟,越是心向往之,面上越要裝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孤傲。
連張雨婷日記里泄露的心事——她也暗暗戀慕著他——引得全班哄笑起哄時,他也只是強壓著擂鼓般的心跳,故作冷淡地“哦”了一聲,硬是把女孩逼得眼圈泛紅,淚光盈盈。
從此,張雨婷再沒正眼看過他。那點可笑的、隱秘的炫耀心思——學(xué)點玄乎其玄的東西,好讓她刮目相看——也隨著她高一下學(xué)期突然轉(zhuǎn)學(xué)蓬萊而徹底落空。
劉天收回飄遠的思緒,唇邊掠過一絲淡淡的、釋然的苦笑。
往昔如煙啊。
他的目光轉(zhuǎn)向那間傳出誦讀聲的教室。
透過敞開的、油漆剝落的舊木窗,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領(lǐng)讀的女老師。
那身段映入眼簾,便讓劉天目光凝了一瞬。
她側(cè)對著窗戶,腰肢收束得極妙,在樸素的棉布襯衫下顯出一道流暢的曲線,胸前的布料被撐起飽滿的弧度,隨著她教讀的節(jié)奏微微起伏。
下身一條深色長褲,裹著兩條筆直修長的腿。
汗水在夏日悶熱的教室里悄悄浸濕了她鬢邊的碎發(fā),幾縷濕發(fā)黏在光潔的頸側(cè)和耳后,陽光下,那肌膚透出一種溫潤細膩的質(zhì)感,像上好的羊脂玉。
她專注地指著黑板上的字,手腕纖細,手指白皙,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。
從側(cè)臉輪廓看,鼻梁挺秀,下巴線條是偏瘦削了些,透著一股城里姑娘特有的、不易妥協(xié)的勁兒。
年紀約莫二十出頭,推算起來,該是初中畢業(yè)讀了五年師范專科,并非村里傳言的什么大學(xué)生。
劉天目光不著痕跡地向下滑去,心念微動,眼底悄然掠過一絲常人無法察覺的幽光——陰陽視界開啟。
他并非存心窺探,只是李叔那番關(guān)于“相女術(shù)”的隱晦暗示,顯然是想為二傻子的終身大事把把關(guān)。
這年頭,人心叵測,鄉(xiāng)下人討個城里媳婦,更怕遇上個“金玉其外”的。
視線在那女老師腰腹以下的位置飛快一掃,劉天眉頭立刻擰緊,迅速收回了目光。
不是了。
而且,竟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、卻又分明屬于近期陰陽交泰后特有的混沌氣息。
可再看她面相,紅鸞星紋絲不動,分明還是單身。
莫非…是露水情緣?城里人行事,倒也難說。
綜合來看,這女子就是典型的城里姑娘格局——平庸相。
她們的眼睛,向來只盯著高處,二傻子那鄉(xiāng)下土鱉,怕是連門檻都夠不著。
劉天心底一聲輕嘆,悄無聲息地轉(zhuǎn)身離開,沒驚動任何人。
從溪莊回李家村的路,同樣要穿過幾條田埂。
傍晚的寒氣未消,泥土混合著青草的氣息蒸騰上來。
劉天徑直走向二傻子家那棟低矮的舊土瓦房。
二傻子正蹲在屋檐下的陰影里,悶頭收拾著白天晾曬的草藥。
那些帶著獨特辛烈氣味的草葉根莖,是制作撈尸客秘傳香粉的材料。灑上這特制的香粉,能辟邪驅(qū)穢,抵擋河底尸氣的侵蝕。
汗水順著他曬得黝黑的脖頸流下,浸濕了洗得發(fā)白的汗衫后背。
“劉哥!”二傻子聽見腳步聲,抬頭看見劉天,臉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容,忙不迭地站起身,搓著手,“你咋來了?”
“剛從趙村長家出來,順道去小學(xué)那邊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?!眲⑻煸陂芟碌氖丈献拢_門見山,“幫你瞅了瞅那個女老師?!?/p>
話一出口,心里就犯起了難,這事兒該怎么跟這實心眼的家伙開口?
“錢柱子那事兒…劉哥你施法弄妥了?”二傻子眼睛一亮,滿是感激,隨即又急切地湊近一步,黝黑的臉上透出紅暈,聲音都帶著顫,
“那…那女老師…咋樣?你看她…看俺…有戲沒?”他搓著手,眼神熱切得像燒著兩團小火苗?!板X柱子那邊放心,妥了。”
劉天擺擺手,看著二傻子那副充滿希冀的憨樣,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,實在不忍心潑冷水,“不過那女老師嘛…”他故意頓了頓,面露難色。
“周樂怎么了?劉哥你倒是快說啊!”二傻子果然急了,脫口叫出了名字,緊張得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周樂?”劉天猛地一愣,隨即反應(yīng)過來,心里瞬間跑過一萬匹呼嘯的草泥馬——這傻小子!居然連人家名字都知道了,關(guān)系都進展到這步了?
合著那女老師近期的那點“陰陽調(diào)和”,對象是這二傻子?這簡直比祖師爺顯靈還離譜!
那周樂,就算眼光再差,能看上這榆木疙瘩?除非…二傻子用了什么見不得光的手段?
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這張憨厚的臉,心底暗罵:果然老實人藏得深,這貨竟有點大奸似忠的底子!
“呃…周樂…就是那女老師…”二傻子被劉天銳利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,黝黑的臉膛漲成了豬肝色,眼神躲閃,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。
“靠!”劉天差點從石墩上蹦起來,二傻子這反應(yīng),坐實了他的猜想,“然后呢?你小子是不是…是不是把人家女老師給…給那啥了!”
他指著二傻子,語氣里又是驚愕,又忍不住翻騰起一股酸溜溜的羨慕——這特么什么世道!連二傻子都開葷了,自己還是個純陽之身!他腦子里甚至飛快閃過明天也去河邊蹲點的念頭。
“劉哥!”二傻子撲通一聲蹲下,雙手抱著頭,聲音帶著哭腔,“俺…俺知道錯了!你…你可千萬別告訴俺三叔!俺一定負責(zé)!俺發(fā)誓!”
見劉天洞若觀火,他徹底慌了神,竹筒倒豆子般認了。
“負個屁的責(zé)!”劉天沒好氣地踹了他小腿一腳,心里那點羨慕嫉妒恨更濃了,“人家城里姑娘多嬌貴?你小子癩蛤蟆還想啃天鵝肉?想得美!”
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騰的情緒,追問道,“老實交代!到底怎么回事?一個字都不許漏!”二傻子縮了縮脖子,聲音細若游絲:
“就…就上個月…俺在河里撐船…看見周樂…她…她不小心滑到河里了…俺…俺趕緊把她撈上來…”他偷瞄了劉天一眼,見對方眼神如刀,趕緊低下頭,
“她渾身濕透了…冷得直哆嗦…俺…俺送她回學(xué)校住處換衣裳…”說到這里,他咽了口唾沫,喉結(jié)滾動,黝黑的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,
“俺…俺就在外頭…那門…門縫沒關(guān)嚴實…”他聲音越來越低,帶著一種近乎夢幻的囈語,
“俺…俺就…就想起三叔當年…當年好像也是這么…這么瞧上俺嬸子的…然后…然后俺…俺就…就沒管住自己…沖進去了…”
他腦海中瞬間閃過那驚鴻一瞥——濕透的薄衫緊緊貼在周樂身上,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,細膩的肌膚在水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,衣襟半敞處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和精致的鎖骨……那畫面像烙鐵一樣燙在他腦子里。
“……”
劉天徹底無語,只剩下滿心的“臥槽”。
這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!李叔當年靠“生米熟飯”討到老婆,這傻徒弟居然也學(xué)了個十足十!這賊性,藏得夠深??!
“后來…后來周樂說了…”二傻子聲音帶著沮喪和惶恐,“她說…就當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…還…還說…等這學(xué)期結(jié)束…她就讓她家里托關(guān)系…把她調(diào)回城里教書去…”
他猛地抬起頭,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絕望哀求,
“劉哥!俺知道你有大本事!你幫幫俺!求你了!俺…俺是真稀罕她!看見她第一眼,俺這心就蹦得跟打鼓似的!
她那臉,白得跟剛剝殼的雞蛋似的,眼睛亮得像星星,說話聲音也好聽…劉哥!求你了!”
“……”
劉天再次被噎住。這破事兒,簡直棘手得像一團亂麻。
他揉了揉眉心,耐著性子問:“那周樂現(xiàn)在,對你是個啥態(tài)度?躲著你?罵你?還是…”
“躲!見了俺跟見了鬼一樣!”二傻子語氣低落得像沉到了泥地里,“離老遠看見,立馬扭頭就走,招呼都不打一個…俺…俺知道俺混蛋…”他懊惱地捶了自己腦袋一下。
“哦?”劉天眉頭一挑,緊繃的臉上反倒松動了些,“躲著你?嗯…還好,還好?!?/p>
“好?”二傻子懵了,一臉茫然地看著劉天,“劉哥,她都煩死俺了,躲著俺走,這還好?”
“嘖,懂個屁!”劉天白了他一眼,老神在在地分析道,“這‘煩’和‘躲’,也是一種情緒!就像大道陰陽,孤陰不生,孤陽不長,相生相克也能轉(zhuǎn)化!
她要是對你徹底無感,把你當空氣,當路邊的石頭子兒,那才叫真沒戲!現(xiàn)在她躲著你,說明心里還記著這事兒,記著你這個人!這恨里頭,指不定就摻著點別的念想!懂不懂?”
他仿佛看到周樂轉(zhuǎn)身快步離去時,那繃緊的后背線條和微微發(fā)紅的耳根,或許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?
“真的?!”二傻子黯淡的眼睛瞬間被點亮,爆發(fā)出驚人的光彩,激動得差點跳起來,“這么說…這么說俺還有希望?!”
“有!但也就指甲蓋那么大點兒!”劉天毫不客氣地給他潑了盆冷水,語氣帶著過來人的涼薄,
“別做春秋大夢了!現(xiàn)在城里的姑娘,可不像舊時候,被你…咳…那啥了就得認命跟你過!人家思想活絡(luò)著呢!特別是城里,花花世界,誘惑多,亂得很!”
他說著,心里那股酸水又忍不住往上冒。
看著二傻子那副又傻又走運的樣子,他恨恨地想:明天老子也去河邊守著!
萬一…萬一也有個城里來的漂亮姑娘失足落水呢?英雄救美,送回住處…機會不就來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