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埂上的風卷著土腥味,劉天指縫里還捻著從二傻子遞過的包里,抽出的幾張皺巴巴的票子。
扎紙人、咒全家、刨祖墳?他鼻腔里哼出一絲不屑。
可指腹摩挲過粗糙的紙幣邊緣,那實實在在的厚度像塊燒紅的炭,燙得他心尖發(fā)虛。幾大百呢。
他飛快把錢塞進油膩的道袍內(nèi)袋,腰桿瞬間挺得筆直,對著面前憨厚的二傻子,聲音端得四平八穩(wěn):
“二傻子,做人要立得正,行得端。我去瞧瞧那錢柱子,若真喪盡天良,腳踏兩條船,”
他頓了頓,下頜微揚,拂塵柄在掌心一敲,帶出金石之音,“貧道自會替天行道,教他曉得什么叫報應(yīng)不爽!”
“是哩是哩!”二傻子忙不迭點頭,黝黑的臉膛上全是樸素的義憤,“三叔也常說,影子歪了,是自個兒站不直!柱子哥有嫂子了還惦記別的,就該遭天譴!”
劉天面上正氣凜然,肚腸里卻像灌了半壇子老醋。錢柱子?一個土里刨食的,竟能左擁右抱?
他劉玄浩在城里摸爬滾打幾年,連個姑娘的手都沒正經(jīng)牽過!這世道!一股子邪火混著酸水直往上頂。
“劉天——有人找嘞!”
破鑼嗓子般的吆喝撕破田野的寂靜。
劉天循聲扭頭,田埂那頭晃過來兩個人影,嚇得他手一哆嗦,差點把拂塵扔出去。
前頭是村里的李姑婆,后頭跟著的,不是溪莊村長錢福貴又是誰?錢柱子他爹!劉天心口猛地一墜,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,下意識就抬眼瞅了瞅灰蒙蒙的天。
舉頭三尺……真有東西盯著?
二傻子倒渾若無事,大嗓門敞亮地招呼:“大姑婆!吃晌午沒?”
“二小子也在???早著呢!”李姑婆應(yīng)著,腳步輕快地走近。她六十出頭,身板卻比許多年輕人還硬朗,背著一個鼓囊囊的竹筐,剛摘的青菜水靈靈地探出翠綠的尖兒。
歲月在她臉上刻下風霜,卻掩不住那份利索勁兒,腰肢在粗布衣裳下竟還帶著點年輕時的扭動韻律,尤其是一雙眼睛,看人時亮得有些過分,總像藏著鉤子。
“李姑婆?!眲⑻煲舱泻袅艘宦?,目光掃過她沾著泥點的褲腳。
這老太太,村里誰不知道她年輕時是朵帶刺的野花?老了老了,那眼神還黏糊糊的。
李姑婆走到屋檐陰影下,放下籮筐,抬手抹了把額角并不存在的汗,那動作故意放慢了半拍,眼風似有若無地在劉天清瘦挺拔的身形上刮了一圈,才笑著揚聲:
“劉天,吃了沒?趙村長找你哩!”她轉(zhuǎn)頭對錢福貴努努嘴,“喏,就是這位大仙!趙村長聽說你回來了,巴巴地來請你看屋基,在田坎上碰見,摸不著門,我順道給領(lǐng)來了?!?/p>
她說完,重新背起籮筐,臨走前又深深瞥了劉天一眼,那眼神火辣辣的,像是要把他那件半舊的道袍燒出個洞。
“回啦,孫兒該放學了,你們慢慢聊著?!?/p>
劉天心頭一喜,看屋基!肥羊上門了!
二傻子也識趣:“劉哥,我明兒來幫你劈柴,也回啦!”溜得比兔子還快。
劉天暗啐一口,這老實頭子,使壞的時候一點不含糊,見苦主爹來了,倒撇得干凈。
他面上不顯,側(cè)身引手:“趙村長,屋里請。”
土坯房內(nèi)光線昏沉,陳設(shè)簡陋。
劉天提過竹殼暖壺,倒出一杯寡淡的白開水,遞過去:“清修之人,過得寡淡,趙村長莫嫌棄。”
“不敢不敢!白水好,養(yǎng)人!”錢福貴雙手接過粗瓷碗,姿態(tài)近乎惶恐。
眼前這位,可是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,蓬萊山修道歸來的活神仙!那名聲,別說西鄉(xiāng)鎮(zhèn),整個景明縣都如雷貫耳。
錢福貴感覺自己像在拜見縣太爺,手心都沁出了汗,琢磨著怎么開口才不唐突。
劉天將他那份拘謹盡收眼底,心里那點虛立刻被一股舒坦勁兒取代。
城里混不走,回了這山旮旯,他就是云端上的人物!他撩袍坐下,目光如電,在錢福貴臉上逡巡片刻,忽然開口,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股子穿透力:
“趙村長,你印堂晦暗,眉心一道青氣直沖命宮,夜里……睡不安穩(wěn)吧?怕是有東西纏著你?!?/p>
錢福貴渾身一激靈,碗里的水差點潑出來,失聲道:“劉大仙!您……您真是活神仙啊!連這都知道?”
劉天心里冷笑,面上愈發(fā)寶相莊嚴。
這老錢,面色蠟黃泛青,眼珠子渾濁無神,嘴角耷拉著苦紋,典型的家宅不寧、憂思過重、驚懼失眠之相。
鄉(xiāng)下人迷信,不做噩夢才怪!他清了清嗓子,拂塵一甩搭在臂彎,腰背挺得如松似柏,一股凜然正氣油然而生:
“斬妖除魔,鎮(zhèn)守陰陽,本就是我輩修行人的本分。趙村長,有什么難處,但說無妨。貧道在此,魑魅魍魎,翻不了天!”
這氣度,這話語,像定海神針,瞬間穩(wěn)住了錢福貴慌亂的心神。
他長嘆一聲,那嘆息里浸滿了疲憊和恐懼,身子往前傾了傾,聲音壓得極低,仿佛怕驚動了什么:
“唉……劉大仙,家門不幸啊!剛起了新樓,兒子也娶了媳婦,本該是享福抱孫的時候……可家里頭,三天兩頭雞飛狗跳!”
他咽了口唾沫,喉結(jié)上下滾動,眼神驚恐地掃了下四周,
“到了夜里更邪性!圈里的豬躁得拱墻,雞炸窩似的亂叫!我……我總夢見……夢見有東西壓著我,說……說我貪了村里的錢,要……要索我的命去??!”
他猛地抓住劉天放在桌上的手腕,枯瘦的手指冰涼顫抖:“天地良心!我錢福貴祖祖輩輩都是老實種地的,當這個村長,一個子兒都不敢昧!
蓋房的錢,是我棺材本兒,加上柱子城里打工的血汗錢!村里嚼舌根,那是紅眼??!可……可這家里實在邪乎!人都說,怕是屋基沖撞了,求大仙救命啊!”
劉天不動聲色地抽回手,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對方冰涼的汗意。他眼皮微垂,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。
三年不開張,開張吃三年!這老錢,可是溪莊的肥戶!小事?必須得是大事!他霍然起身,寬大的道袍帶起一股風:
“哼!定是陰邪穢物盤踞,壞了風水龍氣!趙村長稍待,貧道取法器來!倒要看看,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,敢在貧道眼皮底下作祟!今日定叫它魂飛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!”
“哎!哎!好!好!”錢福貴迭聲應(yīng)著,滿臉感激涕零,懸著的心總算落回肚子里。這劉大仙,雷厲風行,果然是神仙手段!
劉天轉(zhuǎn)身進了里屋。
什么法器?一個灰撲撲、邊角磨損得發(fā)亮的帆布“百寶袋”罷了。他利索地將東西塞進去:
一個漆皮剝落的舊羅盤,一只銅綠斑駁的鈴鐺,一沓邊緣發(fā)毛的黃裱紙,一柄木質(zhì)紋理粗糙的短桃木劍,還有禿了毛的毛筆和干結(jié)的朱砂塊。
都是城里混日子時置辦的行頭,幾乎沒用過,透著股寒酸的霉味。
他掂了掂袋子,目光瞟向窗外灰白的天色,肚子適時地“咕?!苯辛艘宦?。
幾天沒沾葷腥了……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。
“趙村長,事不宜遲,這就動身!”
“好!好!大仙請!大仙請!”錢福貴忙不迭在前引路。
溪莊離得不遠,兩三里鄉(xiāng)間土路。
日頭爬高了些,驅(qū)散了幾分寒意。
村里的大喇叭突然“滋啦”一聲響,接著放起了時興的流行歌,聒噪的電子樂混著鄉(xiāng)音,有種荒誕的熱鬧。
劉天心情大好,腳下生風,道袍下擺翻飛,跟著那不著調(diào)的旋律,嘴里也哼哼唧唧起來。
這破廣播,也就鄉(xiāng)下還當個寶。
不多時,一棟嶄新的兩層小洋樓映入眼簾,白墻藍瓦,在周遭一片灰撲撲的老房子中很是扎眼。
剛到院門口,錢福貴就扯開嗓子吆喝:“柱子他娘!春妮兒!快!快燒火!貴客!貴客臨門了!”又急吼吼地沖屋里喊,
“柱子!騎你摩托!快!去鎮(zhèn)上老張家切兩斤豬頭肉,買最好的鹵菜!要快!”
“大仙快請進!屋里坐!屋里暖和!”錢福貴殷勤地撩開門簾。
劉天微微頷首,目光掠過春妮時頓了頓,那女人火辣辣的視線燙得他心頭一跳,趕緊端起架子,目不斜視地跨過門檻。
一股陰冷的氣流,無聲無息地貼地卷來,纏上劉天的腳踝。
他腳步猛地一頓!
外面是冬日正午,雖無暖陽,卻也絕不該如此!
這寒意并非天寒地凍的凜冽,而是一種濕滑、黏膩、帶著腐朽氣味的陰冷,像一條冰冷的蛇,順著褲管蜿蜒而上,直鉆骨髓。
屋內(nèi)的空氣仿佛凝滯了,帶著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壓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