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江支流在李家村外拐了個急彎,渾濁的漩渦裹挾著上游的秘密,年復(fù)一年地將那些腫脹、沉默的遺物推上泥濘的灘涂。
這里是撈尸客的祖地,陰氣盤踞,活人避讓。
劉天這一脈趕尸人,祖輩便是接應(yīng)這些水中孤魂的擺渡者,將無法歸鄉(xiāng)的皮囊送上最后一程。
千萬別小看這行當(dāng)。
大河湯湯,每年吞噬的生靈何止數(shù)十?暴雨傾盆的年景,河面浮起的慘白更是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
兇案、失足、絕望的縱身一躍,都成了滋養(yǎng)這古老行當(dāng)?shù)酿B(yǎng)分。
只是時代洪流沖刷之下,官家有了法醫(yī),有了專門收斂無名尸的機(jī)構(gòu),劉天師門賴以維生的“送尸”生意,如同朽木般迅速崩壞凋零。
傳到劉天師父手里,已只剩零星半點(diǎn)香火。
師父老了,腿腳不靈,再走不得那崎嶇陰冷的送尸路,只得轉(zhuǎn)行替人操辦白事,指點(diǎn)墳塋風(fēng)水。
劉天,成了這門手藝最后的、也是最年輕的守墓人。
師父當(dāng)年是極力反對的。
這年頭,誰還瞧得起與死人打交道的營生?體面二字,與麻衣道袍絕緣。
可少年劉天,聽多了師父口中那些騰云駕霧、捉鬼拿妖的玄奇,一顆心早被修道成仙的虛妄泡得滾燙,硬是磕頭入了門。
如今回想,悔意如江底淤泥,黏稠沉重,卻再吐不干凈。
今夜,他踏著村道濕冷的泥濘,走向村頭的李叔家。
李叔是撈尸客,與劉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,一個從水里撈,一個往旱路送,陰差陽錯,也算搭檔。
撈尸客,嚴(yán)格算不得道士。
他們拜的是楚地古時一位投江的大巫,尊其為祖師。
巫鬼之術(shù),陰河招魂,代代口耳相傳,水里討命的本事,絕非如今那些只認(rèn)錢的撈尸工可比。
李叔家那棟嶄新的兩層小樓,鶴立雞群般戳在村頭黑夜里。
白墻在劉天手電筒光束里一閃,刺眼得很。
院子里,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沉默地趴著,像頭蟄伏的獸。
樓前樓后,精心侍弄的花草在夜風(fēng)里搖曳,散發(fā)出不合時宜的甜膩香氣。
更詭異的是,二樓窗口瀉下暖黃的光,里面竟飄蕩著叮咚作響的鋼琴曲,在這死寂的江村夜晚,顯得格外突兀。
劉天腳步頓住,眉頭擰緊。
李叔?那個連自己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、渾身浸透尸臭河腥的老光棍?
那個因?yàn)楦蛇@行當(dāng),被人戳脊梁骨,三十好幾還討不到老婆的粗漢?
他哪來的閑錢買小汽車?哪來的雅興侍弄花草?更別提這洋氣的鋼琴曲……劉天喉頭發(fā)干,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。
“李叔!李叔?。 彼钗豢跉?,扯開嗓子朝樓上吼去,聲音撞在嶄新的瓷磚墻面上,有些發(fā)飄。
“誰啊?!大晚上的,嚎什么喪!沒聽見老子在欣賞貝多芬大師的鋼琴曲么?!”
樓上窗戶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被粗暴推開,一個粗嘎的嗓門炸雷般響起,帶著刻意為之的夸張腔調(diào),生怕左鄰右舍不知道他在附庸風(fēng)雅。
劉天嘴角抽搐了一下,強(qiáng)忍住翻白眼的沖動。
這世道,連李叔都學(xué)會裝腔作勢了。
窗邊探出半個身影,外面太黑,來人又背著屋里的光,李叔瞇縫著眼,只瞧見院壩里一團(tuán)模糊的人影:“你誰啊?報(bào)上名來!”
“李叔,開門!是我,劉天!回來了!”
劉天抬高手里電筒,光束猛地向上打在自己臉上。
慘白的光從下巴頦直射上去,瞬間把他照得眼眶深陷,顴骨突出,活脫脫一個剛從水里爬上來的水鬼。
饒是見慣了浮尸的李世安,也被這冷不丁的“亮相”唬得往后一縮,隨即才從那熟悉的輪廓里認(rèn)出來人。
“哎呦喂!!”李世安的驚疑瞬間轉(zhuǎn)為狂喜,嗓門拔得更高,“是咱們村的文曲星!狀元郎回來啦?。 彼置δ_亂地縮回頭,樓梯立刻響起一串沉重又急促的“咚咚咚”聲。
樓下院門“吱呀”洞開,明亮的燈光潑灑出來,將劉天整個人籠罩進(jìn)去。
李世安站在光里,穿著件熨帖的藏藍(lán)色家居襯衫,領(lǐng)口隨意敞著,一條小指粗的金鏈子在燈光下晃得人眼花。
他臉上紅光滿面,原本常年被江風(fēng)吹得干裂粗糙的皮膚竟顯出幾分潤澤,稀疏的頭發(fā)也梳得油光水滑。
見到劉天,他咧開嘴,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,眼角的褶子堆疊起來,全是毫不掩飾的歡喜,一巴掌重重拍在劉天肩膀上:“真是你小子!快!快進(jìn)屋!站門口喝西北風(fēng)?。 ?/p>
“呵呵,李叔好?!眲⑻毂慌牡蒙碜右换?,臉上堆起笑,心里那股久違的暖意悄然升起。
他順勢借著燈光仔細(xì)打量李叔的面相——容光煥發(fā),顴骨飽滿沉穩(wěn),眉宇間竟隱隱透出一股過去從未有過的、屬于一家之主的威嚴(yán)氣度。
更明顯的是,那眉梢眼角流淌出的,是為人父后的慈和與滿足。
劉天心中一動,目光下意識掃過李叔明顯發(fā)福的腰身和那扎眼的金鏈子,脫口而出:“李叔,你這是發(fā)財(cái)又轉(zhuǎn)運(yùn)??!娶媳婦了?還添了個千金?”
李世安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,眼睛瞪得像銅鈴:“嘿!你小子!剛進(jìn)村門都沒進(jìn),這都讓你算出來了?”
他猛地一拍大腿,恍然大悟,指著劉天哈哈大笑,唾沫星子差點(diǎn)噴到劉天臉上,
“瞧我這記性!忘了你是干啥的了!文曲星下凡,又去深山老林里修了幾年仙,真成活神仙了!未卜先知?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