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下意識屏住呼吸,試圖穿透那層擾動的虛影。
喧囂的古街瞬間褪成純粹的黑白默片,唯有天穹之上,一輪熾烈的火球高懸,周圍竟綴滿了清晰閃爍的銀白星子!大白天的星辰!
他猛地轉(zhuǎn)向攢動的人群,在那片單調(diào)的灰白底色里,幾道微弱的紅光在幾個健碩年輕人身上明滅,更有幾絲難以言喻的淡淡光華,纏繞在幾個氣度不凡的身影周遭。
在死寂的黑白世界中,刺目得如同黑夜里的螢火。
“陰陽二氣?天象星辰?還是……活人的精氣神光?”道書里玄之又玄的描述,此刻無比清晰地撞進(jìn)腦海,思路是從未有過的澄澈通透。
可這清明只持續(xù)了一瞬。
一股可怕的、源自骨髓深處的虛脫感山崩海嘯般襲來!
眼前驟然一黑,天旋地轉(zhuǎn),仿佛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干榨盡。
他連一聲悶哼都來不及發(fā)出,整個人便面條般軟倒下去,四肢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,像一條離水的魚在滾燙的柏油路上瘋狂拍打。
“砰——嘩啦!”
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和驚呼幾乎同時炸響!
失控的摩托車歪斜著撞向街邊貨攤,竹筐翻倒,蔬果滾了一地。
萬幸,沒撞到人。
但那個賣龜?shù)霓r(nóng)民大叔看著被車輪碾得稀爛的烏龜殼,眼珠子都紅了,一把薅住驚魂未定的司機(jī)衣領(lǐng),唾沫橫飛地吼著賠償。
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,呼啦啦圍攏過來,指指點點,議論紛紛,沒人低頭看一眼蜷縮在地、仍在微微痙攣的劉天。
不知過了多久,那要命的抽搐才漸漸平息。
劉天大口喘著粗氣,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破T恤。
他掙扎著爬起,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,后腦勺突突地疼。
剛才那詭異絕倫的“錯覺”帶來的震撼,瞬間被劫后余生的狼狽和身體的劇痛淹沒。
“真他媽撞鬼了!”他低聲咒罵,揉著酸脹的眼眶,一瘸一拐擠出越來越厚的人墻,只想盡快逃離這邪門的地方。
剛挨完揍,又差點被車撞,這霉運簡直沒完沒了。
古街的喧囂被遠(yuǎn)遠(yuǎn)甩在身后。
劉天不敢再耽擱,徑直鉆進(jìn)街角一家門臉昏暗的二手電腦店。
柜臺后面,老板頂著一頭油膩的卷發(fā),正專心致志摳著指甲縫里的黑泥。
“收東西。”劉天把那個撿來的平板拍在玻璃柜臺上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
老板眼皮都沒抬,伸出兩根沾著污漬的手指,像拎垃圾一樣把平板扒拉過去,翻來覆去看了幾眼,又隨手劃拉了幾下屏幕。
他鼻子里哼出一股濁氣:“嘖,老款,屏幕還有劃痕……最多一千五?!?/p>
“一千五?!”劉天差點跳起來,血直往頭上涌,“老板,你看清楚!這成色,這牌子……”
“愛賣不賣。”
老板終于抬起三角眼,嘴角向下耷拉著,一副吃定你的模樣,“就這價,整個市場你打聽去。嫌少?出門右拐,慢走不送?!彼鲃菀哑桨逋苹貋?。
劉天牙齒咬得咯咯響,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??梢露道锬菐讖埍”〉拟n票在提醒他現(xiàn)實的殘酷。
他死死盯著老板那張油滑的臉,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,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:“……成交。”
攥著那十五張輕飄飄、仿佛帶著嘲弄的百元鈔票走出店門,午后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發(fā)酸。一千五,剛好夠付那間鴿子籠的房租。
他摸了摸褲兜,里面皺巴巴躺著三百多塊零錢。
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(dāng),一個城市邊緣螻蟻的全部積蓄。
屈辱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,漫過腳踝,淹至胸口。
頂樓的鐵皮棚屋在夕陽下蒸騰著熱氣,像個巨大的烤箱。
劉天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爬上最后一階樓梯,銹蝕的鐵門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
周大媽正叉著腰,堵在狹窄的過道里,她那肥碩的身軀幾乎塞滿了空間,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碎花汗衫緊緊裹著豐腴的曲線,領(lǐng)口處擠出一道深深的、汗津津的溝壑。
幾縷染過的、發(fā)根處露出銀絲的卷發(fā)黏在汗?jié)竦念~角。
她聞聲轉(zhuǎn)過頭,那張被歲月和油煙熏染得蠟黃松弛、布滿細(xì)碎褐斑的圓臉上,原本不耐煩的神色,在看清劉天模樣的瞬間,驟然凝住。
隨即像發(fā)酵的面團(tuán)一樣迅速膨脹開一種混合著驚愕、嫌惡,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和某種隱秘躁動的復(fù)雜表情。
“哎喲喂!”周大媽夸張地倒抽一口冷氣,涂著口紅的嘴唇張成了O型。
她那雙有些狹長的眼睛,像探照燈一樣在劉天青紫交加、沾著干涸血污的臉上來回掃視,目光最終黏在他破裂的嘴角和腫脹的眼眶上,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光芒。
那光芒混合著對“麻煩”的本能排斥,卻又奇異地?fù)诫s了一絲對年輕男性軀體受傷狀態(tài)的下意識關(guān)注,甚至在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瞬間,她的喉嚨似乎不受控制地輕輕滾動了一下。
她捏著嗓門,尖利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一種近乎窺私的興奮:
“劉天!你這是……又去干那些偷雞摸狗、見不得人的勾當(dāng),被人逮住往死里揍了吧?嘖嘖嘖,瞧這臉,都開染坊了!我說你年紀(jì)輕輕不學(xué)好……”
濃烈的香水味劈頭蓋臉地涌來。
劉天胃里一陣翻騰,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他懶得解釋,也無力解釋,只想快點結(jié)束這令人窒息的對峙。
他直接掏出那疊還帶著體溫的一千五百塊,遞了過去,聲音嘶啞干澀:“房租。我明天就走?!?/p>
錢被一把奪了過去。
周大媽手指異常靈活地捻動著鈔票,確認(rèn)無誤后,飛快地塞進(jìn)腰間鼓囊囊、油光锃亮的黑色人造革腰包里。
她撇了撇嘴,似乎對劉天干脆的離開有些意外,也仿佛失去了繼續(xù)發(fā)揮的由頭,但眼神里那份鄙夷依舊。
只是深處那點異樣的光,在劉天遞錢時那截露出的、雖然瘦削卻線條分明的小臂上停留了一瞬,才慢吞吞地讓開道,嘴里還不忘刻薄地嘟囔:
“早該走了!省得帶壞風(fēng)氣……明天中午前,鑰匙給我留下??!”
她扭動著過分飽滿的腰臀,踩著那雙快被撐裂的塑料拖鞋,“啪嗒啪嗒”地消失在昏暗走廊的盡頭,留下一股濃濁的氣息。
推開那扇薄如紙板的木門,一股混合著霉味、灰塵味和廉價泡面味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,幾乎令人窒息。
這就是劉天在中海市的“家”——一個不足十平米、用鐵皮和石棉瓦違章搭建在樓頂?shù)呐镂荨?/p>
夕陽最后的余暉從唯一一扇蒙著厚厚灰塵和油污的小窗戶斜射進(jìn)來,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條狹長的、昏黃的光帶,光帶里無數(shù)塵埃瘋狂舞動。
墻角堆著幾個癟塌的紙箱,一張銹跡斑斑的鐵架床占據(jù)了大部分空間,床上的草席邊緣已經(jīng)磨得發(fā)黑發(fā)亮。
劉天反手鎖上門,背靠著冰涼粗糙的鐵皮墻,緩緩滑坐到地上。
臉頰和身上的傷口在悶熱中隱隱作痛。
他仰起頭,后腦勺抵著墻壁,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縱橫交錯的、沾滿黑灰的蜘蛛網(wǎng),以及幾道蜿蜒的、被雨水反復(fù)浸染出的黃褐色水漬痕跡。
迷茫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,越收越緊。
南湖市混不下去了,這偌大的天地,哪里還有他的容身之處?
孤兒,病秧子,矮個子,扔人堆里找不出來的平庸相貌,沒學(xué)歷,沒背景……
幾年城里“混”的經(jīng)歷,除了讓他見識了這浮華世界的冰冷邊緣,學(xué)會了點擺不上臺面的小伎倆,收獲的只有無處不在的冷眼和輕蔑。
修道成仙?那是癡人說夢的瘋話。
他想要的,卑微得像一粒塵埃:一份能糊口的穩(wěn)定工作,一個能遮風(fēng)擋雨的安穩(wěn)窩,踏踏實實過完每一天。
要是老天開眼,再賜他一個模樣身材都過得去的女朋友,能互相取暖,他就該跪下來磕頭謝恩了。
至于更好的生活,更漂亮的女人?他想都不敢想。
賺錢,活著,這就是他這個小人物全部的人生規(guī)劃,樸素得像腳下的水泥地。
“鄉(xiāng)下……”
這兩個字毫無征兆地跳進(jìn)腦海,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。
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、敏捷!仿佛那濺入眼中的龜血真沖開了某處淤塞的竅穴。
城里為什么混不走?因為他是無根的浮萍,沒有半點人脈根基。
擺個地攤,十塊錢一個的“開光”小掛件,忽悠一天也賺不回兩頓飯錢??舌l(xiāng)下……截然不同!
師父那個在十里八鄉(xiāng)做了幾十年法事、看了一輩子風(fēng)水的老道士,名聲就是無形的招牌。
他作為唯一的徒弟,天然就繼承了這份關(guān)系和信任的基礎(chǔ)。
辦喪事?隨便一場法事,主家包個幾百塊的紅包是常情。
看風(fēng)水?這幾年鄉(xiāng)下人手里有了錢,蓋新房的多如牛毛,誰不想圖個吉利?
選屋基,定朝向,按老規(guī)矩,一個“月月紅”跑不了。
家里還有一畝三分薄田,種點小菜,自給自足,餓不著。
閑時再去縣城支個攤,看個相,算個流年,取個名字……自由自在,賺多賺少都是自己的,不用看人臉色。
一幅雖不富貴卻安穩(wěn)從容的鄉(xiāng)居圖景,在眼前徐徐展開,驅(qū)散了迷茫的陰霾。
“回鄉(xiāng)下!”
念頭一起,便如野草瘋長,再也按捺不住。
劉天長長吁出一口濁氣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?fù)?dān)。身體的疲憊和傷痛此刻變得格外清晰。
他掙扎著起身,草草擰了把冷水毛巾,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污跡和血痂。
行裝簡單得可憐,幾件洗得發(fā)白、領(lǐng)口袖口都磨起了毛邊的舊T恤和牛仔褲,一雙裂了口的運動鞋,一個塞了幾本破舊道書和雜物的背包,便是全部家當(dāng)。
收拾停當(dāng),他把自己重重摔在那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。
廉價床席粗糙的紋理硌著皮膚,棚頂鐵皮被夜風(fēng)吹得微微嗡鳴。
這一次,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茫然,而是被一個清晰的目標(biāo)填滿。
回去!回到那個能讓他喘口氣、直起腰的地方。
眼皮越來越沉,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臟污的窗戶,在天花板上投下變幻不定的、模糊的光斑。
他沒有抵抗這沉重的睡意,很快,粗重而均勻的鼾聲便在這狹小悶熱的鐵皮盒子里響了起來,淹沒了窗外大都市永不疲倦的遙遠(yuǎn)喧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