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過河灘,蘆葦蕩在晚風(fēng)中起伏成一片灰綠的浪。
李陽靠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,指尖一枚磨得發(fā)亮的銅錢無聲翻轉(zhuǎn)。
河村就在鄭家村下游,隔幾里土路,那片灰瓦矮房圍成的院子,就是附近幾個村娃念書的小學(xué)。
計劃生育的風(fēng)刮得緊,學(xué)生攏共也就一二十個。
原先的老教書匠退了,新調(diào)來個年輕女老師,城里師范剛畢業(yè),考上的飯碗——這消息像水銀瀉地,早滲進了十里八鄉(xiāng)的墻縫灶臺。
二十歲的城里姑娘,在這片鄉(xiāng)土上,就是顆扎眼的明珠,招得鎮(zhèn)上穿皮鞋的、村里戴袖章的,心思都活泛起來。
二愣子鄭鐵柱蹲在泥地上,黝黑的臉膛憋得有點發(fā)紅,粗糲的手指頭摳著腳邊的草梗,吭哧半天才憋出句囫圇話:“李哥,那…那新來的方老師…真俊?!?/p>
李陽眼皮都沒撩,銅錢在指間倏然定住,冷硬的金屬棱角硌著指腹。
他心思轉(zhuǎn)得飛快,像河底潛流的暗涌。
正愁沒個由頭開張,這二愣子倒自己撞上來了。
牽線搭橋,乃至些上不得臺面的“秘術(shù)”,確實在他那套糊口把戲的模糊邊界里。
只是……他目光掠過二愣子汗津津的額頭、沾著泥點的舊膠鞋。
方老師?城里來的鳳凰,鐵打的公家飯碗。敢往上湊的,不是鎮(zhèn)長的侄子,就是村主任的外甥。
二愣子?一個剛跟著他學(xué)了點撈尸皮毛、滿身河腥氣的光棍?這難度,堪比從閻王爺生死簿上偷名字。
“鐵柱,”李陽開口,聲音平得像結(jié)了冰的河面,“入了撈尸這行,沾了陰陽界的水,命數(shù)就纏了陰絲。
姻緣線,早讓無常鬼拿剪子鉸亂了,難測?!彼趴谀韥恚酚薪槭?。
心里盤算的卻是另一本賬:不急應(yīng)承,話先撂這兒。得尋個空,去那小學(xué)轉(zhuǎn)轉(zhuǎn),遠遠瞧一眼那姑娘的骨相氣色,探探虛實,才好掂量二愣子這癩蛤蟆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。
“李哥,你得幫我!”二愣子猛地抬頭,渾濁的眼珠子迸出急切的光,“三叔說了,你懂那相女的法術(shù)!早先還給城里的大官兒尋過‘對眼’的!”
“咳…”李陽喉頭一哽,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住。
鄭明達?這結(jié)了婚的老小子,跟二愣子嚼這種舌根?他壓下心頭那點荒謬的躁意,指節(jié)在竹椅扶手上輕輕一叩。
相術(shù)一道,浩如煙海。手相摸骨,觀人眉宇,是明面上的功夫。
至于相女術(shù)……李陽舌尖無聲地抵了抵上顎。
那東西,學(xué)名叫“房中相陰”,是紫薇斗數(shù)龐大根系里最見不得光的一支細須,向來為正道玄門所鄙棄,卻又因其隱秘的“實用”,在幽暗處悄然蔓生。
古人篤信陰陽媾和,天地交泰,女子幽秘之處,亦有山川溝壑、星斗分野之相,關(guān)乎氣運流轉(zhuǎn)。其中極品,便是玄門中諱莫如深的“名器”。
舊時顯貴,為求那一絲虛無縹緲的運道加持,對此趨之若鶩。
他這脈傳承,不過是鄉(xiāng)野散道,哪能窺見御用術(shù)士秘傳的《紫微術(shù)藏》星官相女真章?
師父當(dāng)年,也只含糊提點過些旁門左道的皮毛——如何辨識那所謂的“名器”,舊社會里,給達官顯貴暗地里物色個“彩頭”,
或是從勾欄瓦舍、深宅內(nèi)院,甚至他人枕畔,尋覓合乎“標(biāo)準(zhǔn)”的玩物。盡是些污糟腌臜的勾當(dāng)。
師父的本意,是怕他日后討媳婦被人蒙騙,懂點門道,別當(dāng)了睜眼瞎。
諷刺的是,他李陽修道畫符的天分稀松平常,偏偏對這“房中相陰”的偏門,像是天生開了竅。
不是他自夸,只要讓他瞧上一眼步態(tài)腰身,觀其眉梢眼角流轉(zhuǎn)的一絲媚意,或是……指腹隔著衣物觸及其腰臀曲線那微妙的張力與弧度,十有八九就能斷定。
至于那最隱秘的“名器”之辨?或許……指尖掠過那方寸之地的一瞬肌理反饋,也能了然于心。
可這身“本事”,成了最大的諷刺。
長到二十郎當(dāng)歲,女人的身子,他只在撈尸時見過泡得腫脹發(fā)白的;那最幽秘的所在,更是連夢里都未曾真切描摹過形狀。
“相女之術(shù),”李陽壓下心底翻涌的澀意,聲音刻意放得低沉緩慢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感,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虛畫著無形的符箓軌跡,
“包羅萬有,豈止一副皮囊?面有克夫之煞,亦有旺夫之澤。然天道渺渺,氣運流轉(zhuǎn),非表象可妄斷?!?/p>
他目光投向暮靄沉沉的河面,幾只水鳥掠過,劃開灰白的水痕?!斑^兩日,我去小學(xué)那邊走動走動。幫你看看那方老師的…面相根基。”
“李哥!你得快啊!”二愣子急得差點蹦起來,蒲扇般的手掌拍得泥地噗噗響,
“孫志兒那王八羔子!仗著他爺是村長,在城里混社會,屋里婆娘都擺著,還天天騎個摩托往小學(xué)門口躥!油頭粉面的!
你…你給想個法子,弄個法術(shù),讓他家里那婆娘鬧起來!燒了他后院!”
李陽聽得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。
這傻子,是真把他當(dāng)成了能呼風(fēng)喚雨的神仙?還“使個法術(shù)”?
他正待潑盆冷水,二愣子卻像是下了天大決心,猛地從他那件分不清本色的舊外套內(nèi)兜里,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。
看也不看,帶著股豁出去的蠻勁,“啪”一聲摔在李陽身側(cè)的矮木墩上。
那一聲悶響,在漸起的河風(fēng)里格外清晰。
李陽的目光,像被磁石吸住,落在那方方正正的紅包上。
指腹隔著粗糙的紙面一捻,厚實、挺括,棱角分明。憑他這些年摸過各種“孝敬”的手感,里面那疊鈔票,絕不少于三十張老人頭。幾百塊。
在這窮鄉(xiāng)僻壤,夠一家人半年的油鹽嚼裹。
一股熱流倏地竄上心頭,沖散了方才的荒謬感。這憨貨,門道倒是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