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風(fēng)卷著枯葉掃過曬谷場,李陽攏了攏洗得發(fā)白、袖口磨出毛邊的靛藍(lán)道袍,將脊背挺得筆直。
當(dāng)一張張被山風(fēng)刻蝕出溝壑的黝黑面孔圍攏過來,七嘴八舌地探問他這數(shù)年行蹤時,他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瞼,目光掠過眾人頭頂,投向遠(yuǎn)處霧靄沉沉的太行山脈輪廓。
“太行?!彼鲁龅淖盅蹘е绞愕睦溆玻牪怀銮榫w,卻奇異地壓下了四周的嘈雜。
“封神舊事,諸位可知?”
他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鉆進(jìn)每個人耳朵里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
“萬祖仙山,姜尚修道歸處?!睕]有天花亂墜的手舞足蹈,只有平靜的敘述,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。
他描述踏遍九州的行跡,提及遭遇的精怪邪祟,語氣始終如古井無波,唯有在提到“降魔”二字時,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銳利。
沒有唾沫橫飛的渲染,只有精準(zhǔn)的用詞和一種近乎冷漠的篤定——提到“九宮八卦鎖妖陣”的方位排布,說到“敕令符”筆走龍蛇的朱砂軌跡。
這異乎尋常的平靜,反而比激昂的吹噓更具分量,一種無形的壓力隨著他低沉的聲音彌散開來。鄉(xiāng)親們臉上的好奇漸漸被敬畏取代,噤若寒蟬。
李陽心中古井微瀾。鄉(xiāng)人的淳樸,是絕佳的土壤。
這“太行山修道歸來”的仙人身份,便是他精心播下的種子。
名聲,只需借風(fēng)傳遍四野八鄉(xiāng),自會有人循跡而來。
屆時,他只需端坐高臺,自有香火供奉,財帛自至。
這身份,眼下便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值得慶幸的是,鄭總家那罐顏色深褐、氣味濃烈的祖?zhèn)鞯蚓拼_有奇效,數(shù)日間便消盡了他臉上那幾塊礙眼的青紫淤痕。
否則,頂著那樣一副狼狽相,如何能在這熟悉的山村里立起這“仙師”的牌坊?
家中諸事粗定,轉(zhuǎn)眼已是半月有余。
臘月清晨,霜氣凝白。
李陽立于老屋低矮的屋檐之下,一身舊袍,身形卻如崖邊孤松。
他緩緩起勢,一式“攬雀尾”,動作舒展如云卷云舒,衣袖破空,發(fā)出極輕微的簌簌聲。
氣息悠長,吐納間帶出的白霧在清冽的空氣中緩緩消散。
一套太極走完,周身暖意融融,筋骨舒展,精神亦為之一振。
“鄭巖。”他收勢站定,目光轉(zhuǎn)向院角。
“李哥,還有這一堆,劈完就好!”院角堆著小山似的柴垛。一個虎背熊腰的壯實青年正奮力揮動著斧頭。
他叫鄭巖,村里人背地里都喚他“二愣子”。
斧刃閃著寒光,帶著沉悶的破風(fēng)聲,狠狠劈進(jìn)碗口粗的硬木墩子,“咔嚓”一聲脆響,木柴應(yīng)聲裂為兩半。
他抬起胳膊,用同樣厚實的粗布衣袖抹去額上滾落的汗珠,憨厚地咧開嘴笑了笑,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,又立刻埋頭繼續(xù)揮動斧頭。
沉重的斧頭在他手中仿佛輕若無物,每一次下劈都帶著千鈞之力,木屑飛濺,汗珠在隆起的黝黑肌肉上滾動。
李陽微微頷首。
這青年是鄭明達(dá)的親侄子,身世坎坷。
父親罹患惡疾撒手人寰,母親不堪貧苦隨人遠(yuǎn)走。
他初中輟學(xué),跟著叔父鄭明達(dá)在渾濁的江水里討生活,學(xué)那撈尸的陰損活計,練就了一身蠻牛般的力氣和異于常人的膽魄。
他體格健碩,像座敦實的小山,心思卻如同一條筆直到底的村路,簡單得近乎執(zhí)拗,于是便得了“二愣子”這諢名。
鄭明達(dá)“金盆洗手”后,一身撈尸的本事和那點微薄的人脈,便都落在了這個侄兒肩上。按著鄭明達(dá)那邊論的輩分,鄭巖該稱李陽一聲“師叔祖”。
因此,鄭巖心甘情愿地替他劈柴擔(dān)水,李陽使喚起來也毫無負(fù)擔(dān)。
只是……李陽的目光掃過那堆得幾乎要堵住院門的柴垛,心頭卻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。
鄭巖撈上來的尸體,如今都直接交由鎮(zhèn)上派出所處理,連運送也被縣城來的殯儀館承包得滴水不漏。
他這“仙師”想插手白事,賺那陰間的錢財,竟是找不到一絲縫隙。
歸鄉(xiāng)已逾半月,李陽清晰地感受到體內(nèi)某種變化的加劇。
飯量陡增,一頓便能風(fēng)卷殘云般掃光半鍋糙米飯。
昨日趕集,囊中羞澀,只勉強(qiáng)購得一袋糙米。衣兜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已所剩無幾。
師父李老道在世時,這小小道觀雖破敗,卻從未如此冷清過。
那時,三不五時便有人叩響院門——擇吉日、看風(fēng)水、算八字、選墳地、定棺木……鄉(xiāng)間生老病死、婚喪嫁娶,哪一樣離得了道士的指點?
這些,才是他們這一行真正的衣食父母。
“年關(guān)迫近,百鬼夜行,地府門開……”李陽低聲自語,清冷的眉宇間掠過一絲困惑。
他掐指默算,已是臘月中旬,眼看年關(guān)在即。這本該是驅(qū)邪禳災(zāi)、安宅祈福的旺季,怎會如此門庭冷落?
莫非是這身舊道袍還不夠唬人?抑或是自己這“太行山歸來”的名頭,尚未真正發(fā)酵?
這行當(dāng)本就沾著晦氣,常人過年求喜慶,他卻不得不暗自期盼著哪里出點“事端”,死人也好,撞邪也罷,總歸是他的生計。
“天冷,下水的人少,”鄭巖的聲音帶著勞作后的粗重喘息,他停下手里的斧子,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,神情是慣有的認(rèn)真,
“三叔說了,等熬過這個年,開春漲水,活兒就該多起來了?!彼D了頓,臉上竟難得地浮現(xiàn)出一絲忸怩,黑紅的臉膛上透出點窘迫,
“三叔還說……讓我好好干,攢夠錢,蓋兩間亮堂的新瓦房……好……好討個婆娘?!边@樸素的愿望,在鄉(xiāng)下青年心中重逾千斤。
同齡人早已娶妻生子,他這年紀(jì),在村里已算得上“老大難”,每每看到別人家媳婦孩子熱炕頭,那股火燒火燎的急迫感便啃噬著他。
“李哥,”鄭巖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氣,把斧頭靠放在柴堆旁,搓著布滿厚繭的大手,一步步挪到李陽跟前,眼神躲閃,卻又藏不住那份熱切,
“村里都說……都說你是從太行山上下來的活神仙……你……你能不能……”他吭哧了半天,臉憋得更紅了,才把后半句囫圇吐出來,
“幫俺算算……俺啥時候才能……才能有婆娘?”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隔壁村的方向,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點隱秘的興奮,
“聽……聽說山鄉(xiāng)小學(xué)那邊,新來了個城里的女教書匠……說話聲音可好聽了,跟黃鶯鳥兒似的……”
李陽的眉梢?guī)撞豢刹斓貏恿艘幌?。他?cè)過身,目光落在鄭巖那張因常年日曬風(fēng)吹而顯得格外粗糲、此刻卻努力擠出憨厚笑容的臉上。
原來如此。
這看似木訥如石頭的青年,心思竟落在了那位城里來的女教師身上。
難怪這些天劈柴擔(dān)水,任勞任怨,力氣使不完似的。
“是老師,”李陽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糾正意味,“城里來的,是女老師?!?/p>
“對對對!是女老師!城里來的女老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