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檐水珠串成線，砸在青石板上。

鄭家村籠在冬雨里，灰瓦白墻洇出深淺不一的濕痕。

李陽站在堂屋門檻內(nèi)，道袍下擺沾著幾點(diǎn)新濺的泥漿，灰撲撲的，卻挺括得一絲褶皺也無。他聽著鄭明達(dá)的話，指尖在袖中捻著一枚溫潤的銅錢，觸感冰涼。

“使不得?！崩铌栭_口，聲音不高，穿透淅瀝雨聲卻字字清晰，“鄭總您是長輩，我當(dāng)令嬡的干爹，輩分亂了?！?/p>

他視線掃過鄭明達(dá)熱切的臉，落在對方指關(guān)節(jié)粗大的手上。

城里那些“干爹干女兒”的腌臜事在舌尖滾了滾，終究被他無聲咽下。不合適。

鄭明達(dá)大手一揮，帶起一陣風(fēng)：“嗨！講手藝上的輩分，我該叫你一聲師叔公！”他黝黑的臉膛泛著紅光，迷信這老理兒到了骨子里。

女兒太伶俐，他總怕折了福壽，拜個命硬的干爹壓一壓，這念頭盤桓許久。

如今李陽歸來，簡直天賜良緣?！拔覂蓚€丫頭，又乖又水靈，便宜你小子了！”他用力拍李陽肩膀，笑聲洪亮。

李陽肩頭微沉，卸了那份力道，面上紋絲不動。這說辭……他心底嗤笑一聲，面上卻只浮起一絲極淡的無奈。

“這……哎，好吧?！睉?yīng)承下來，銅錢在掌心無聲轉(zhuǎn)了個圈。一絲隱秘的、屬于市儈的雀躍在冷靜的冰層下悄然滋生——雙胞胎干女兒，鄭總的千金。

祖師爺賞飯？他不動聲色地壓了壓唇角。

“名字？”李陽順勢問，語氣已自然帶上一絲“干爹”的從容。

“大的鄭夕容，小的鄭朝容，小名都叫容容！‘容容容容’，我老婆取的，有學(xué)問吧？”鄭明達(dá)眉飛色舞，沉浸在妻女的驕傲里。

雨聲漸歇。叔侄二人扯著閑篇，油燈火苗在穿堂風(fēng)里搖曳，墻上人影拉長又縮短。夜深，李陽宿在了鄭家老宅的東廂。

天剛蒙蒙亮，寒氣刺骨。

李陽立在自家坍塌的院墻前。老屋像個風(fēng)燭殘年的老人，屋頂破洞如同空洞的眼窩，椽子腐朽發(fā)黑。

鄭明達(dá)吆喝著要喊村里人來幫手，李陽抬手止住：“不必?，嵥槭?，我自己來?！闭Z調(diào)平直，理由卻實(shí)在——囊中羞澀，管不起飯。

他動作利落。殘破的家具被歸置到角落，柜里霉?jié)竦呐f棉被抱出攤在院中竹竿上。

步行五里到鎮(zhèn)上，買了最糙的米，一罐油，一袋鹽?；貋砺飞希_步沉穩(wěn)，道袍下擺拂過枯草，沾上晨露。

真正的麻煩在屋頂。

青瓦碎裂，昨晚落雪化的水浸透的椽木散發(fā)腐敗氣息。

屋后空場堆著早年燒制的瓦片，色澤沉暗，邊緣粗糲。

李陽換了身更舊的靛藍(lán)短打，搬來木梯。

上房，揭瓦，清理腐椽，更換新木，再覆瓦。

凹面向上，層層疊壓，如魚鱗般嚴(yán)密。

冰冷的瓦片邊緣割手，他眉頭都沒皺一下，只專注指尖與瓦片的每一次契合。

陽光刺破云層，將他攀在屋脊上的側(cè)影鍍上一層淡金，汗水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，砸在瓦片上，洇開一小點(diǎn)深色，旋即被風(fēng)吹干。

鄭家村小，幾十戶人家，炊煙在濕冷的空氣里筆直上升。

李陽歸來的消息，像顆石子投進(jìn)池塘，漣漪蕩開。

這位昔日的“狀元郎”，離家修道多年，早已被鄉(xiāng)野傳說涂抹得神乎其神。

村道泥濘。

李陽特意換回了那件灰舊道袍，漿洗得發(fā)白，卻異常挺括。

他背脊筆直，行走間袍袖微蕩，步履沉穩(wěn)，刻意營造著一種疏離又莫測的氣場。

偶遇鄉(xiāng)鄰，他主動頷首，目光如冷泉般掠過對方眉梢眼角、衣領(lǐng)袖口。

“王大嬸，”他聲音不高，卻讓挎著菜籃的婦人定住腳，“家里添丁，是個孫女？恭喜。”婦人愕然，她兒媳昨夜剛發(fā)動，消息還沒傳開！

“陳叔，”他轉(zhuǎn)向一個臉色蠟黃、走路微跛的老漢，視線掃過對方沾著新鮮泥點(diǎn)的褲腳和左肩一處不自然的凹陷，“煞氣侵體，大病初愈，莫近水澤?！?/p>

老漢倒吸涼氣，上月他失足落水，高燒差點(diǎn)丟了命。

“二叔公，”他攔住一個滿面紅光的老者，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，“清早便酒肉穿腸？上了年紀(jì)，脾胃經(jīng)不起這般消磨?！?/p>

老者嘴里殘留的蒜味和酒氣，隔著幾步都清晰可辨。

“姑婆……”他目光投向一個踽踽獨(dú)行的老嫗。

他點(diǎn)到即止，神色淡漠，仿佛只是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(shí)。

每一句話都精準(zhǔn)地戳中對方近況的隱秘角落。鄉(xiāng)民淳樸，敬畏鬼神，更敬畏這能“窺破天機(jī)”的本事。

驚疑、敬畏的目光交織在他身上，將他那身舊道袍襯得越發(fā)高深。

他們哪里知道，眼前這“神仙”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冷峭的玩味。

他看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命數(shù)。

王大嬸籃子里露出的嶄新嬰兒襪；陳叔褲腳泥點(diǎn)的分布與深淺，肩胛骨不自然的姿態(tài)；二叔公呼吸間無法掩飾的氣味；姑婆挎籃里露出的草藥包一角……

這些才是他“未卜先知”的基石。

城里磨出來的眼力，加上一點(diǎn)對人性的洞悉，在這閉塞的村莊里，足夠織就一張“神算”的網(wǎ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