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出家修道這事,李陽那張慣經(jīng)風霜的臉皮,竟也罕見地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熱。
喉結(jié)無聲地滾動了一下,隨即被更深的漠然壓下。
別人是衣錦還鄉(xiāng),他這趟回來,卻是外面那條路徹底斷了根,兜里比臉還干凈。
落魄?這詞太軟。
但招牌不能倒,這可是往后混飯吃的唯一本錢。
他腰背挺得筆直,仿佛內(nèi)里有根無形的竹在撐著嘴角只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,既非承認,也非否認,只余下一種經(jīng)過刻意淬煉后的疏離感,倒真有幾分世外之人的影子。
鄭明達也不多問,拍了拍腦袋,說道:“這大半夜的,還沒祭五臟廟吧?冰箱里有現(xiàn)成的飯菜,都是嬛依的手藝,叔這就給你熱去!”不由分說,人已風風火火扎進了廚房。
門一關(guān),隔絕了廚房的響動。
李陽緊繃的肩線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。
十幾里山路的寒氣還凝在骨縫里,腹中擂鼓早已喧囂震天。
他毫不客氣地探手,從果盤里拈起一個最飽滿的蘋果,牙齒嵌入冰涼的果肉,清甜的汁水瞬間潤澤了干渴的喉嚨。
目光卻銳利如探針,無聲地掃過這間被暖黃燈光浸泡的客廳。
鄭明達的過往,他是清楚的。
少年喪親,瘟神索命,尸臭纏身,光棍半生……這些標簽曾死死釘在這漢子身上。
可眼前的一切,分明是另一個世界。
空氣里浮動著清雅的香氛,是某種昂貴的植物精油,徹底蓋住了任何一絲過往的痕跡。
角落的留聲機悠悠轉(zhuǎn)著,流淌出肖邦夜曲的片段,清冷又纏綿。
視線最終定格在沙發(fā)后的墻壁上。
那里掛著幾張大幅相框。
最醒目的是一張婚紗照。
鄭明達穿著緊繃繃的西裝,笑得見牙不見眼。
他臂彎里的女人,卻截然不同。
她年輕得驚人,眉眼如遠山含黛,皮膚白皙細膩,脖頸線條優(yōu)雅得如同天鵝。
一身剪裁精良的婚紗勾勒出姣好的身形,面對鏡頭,笑容溫婉得體,眼神深處卻沉淀著一種與這鄉(xiāng)野格格不入的書卷氣與沉靜。
另一張全家福里,她左右手各攬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,一模一樣的面孔,穿著精致的小洋裙,對著鏡頭露出天使般的笑容。
“城里女人……”李陽無聲咀嚼著這個詞,舌尖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微澀。
鄭明達這條件,能娶到這樣的女人,堪稱驚世駭俗的逆襲。
在這偏遠小縣,大學(xué)生依舊是稀缺的金字招牌,更遑論這窮鄉(xiāng)僻壤,出一個大學(xué)生,那都是要放鞭炮、說文曲星下凡的盛事。
嬛依的樣貌氣質(zhì),絕非小門小戶能養(yǎng)出來的。
他下意識地調(diào)整了一下呼吸的節(jié)奏,讓靈臺更加清明。
目光從照片上移開,轉(zhuǎn)為審視這屋子的“氣”。
風水一道,首重氣感。此間氣場中正平和,暖意融融,隱隱有柔和的輝光流轉(zhuǎn),是典型的家宅安寧、夫妻和順之象。
那些與陰邪、死氣相關(guān)的濁晦之物,被滌蕩得干干凈凈,一絲殘余也無。
玻璃茶幾上散落著一些文件票據(jù)。
李陽目光銳利,一掃而過?!懊鬟_建材”、“河沙水泥采購單”、“工程預(yù)付款收據(jù)”……白紙黑字。
“鄭總轉(zhuǎn)行了?”他心中訝異。
“來了來了!趁熱乎!”鄭明達的大嗓門伴著濃郁的香氣一同撞了回來。
他端著一個大托盤,一碗堆尖的白米飯,幾碟清爽小菜,最誘人的是那碗黃澄澄、油星點點、熱氣裊裊的雞湯。
“嬛依燉的老母雞,加了黨參黃芪,香得能勾魂!”他把雞湯推到李陽面前。
“謝了。”李陽言簡意賅。
饑餓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矜持,他抄起筷子,風卷殘云。
米飯混著鮮美的湯汁,滾燙的食物落入空蕩蕩的胃袋,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滿足感。
“嚯!”鄭明達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,嘖嘖稱奇,“你小子……真修成仙了?這飯量,程咬金轉(zhuǎn)世也沒你能造!”
記憶里那個病懨懨、一頓扒拉不了半碗飯的豆芽菜,和眼前這個狼吞虎咽、幾大碗飯頃刻見底的身影,實在重疊不到一起。
食量,在鄭明達樸素的認知里,向來是衡量“能人”最直觀的標尺。
古之豪杰,哪個不是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?
他的目光忽然定在李陽顴骨那片刺眼的青紫上,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:“這臉……咋弄的?跟人干架了?”
他猛地起身,咚咚咚跑進里屋,片刻后捧出個深褐色的小陶壇,拍開泥封,一股濃烈辛辣的藥酒味兒立刻彌漫開來,
“快,我家祖?zhèn)鞯哪莻€方子,我時不時還做些,你知道的,靈得很!”
李陽指尖不易察覺地蜷了一下,面上依舊波瀾不驚:“沒事,下山腳滑,蹭了下?!?/p>
他接過壇子,倒出粘稠的藥酒在掌心,力道均勻地揉搓在傷處。藥性火辣辣地滲入皮肉,帶來一陣刺痛。
他手上動作不停,心里卻暗啐了一口:這傷,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。
胃里有了底,那股支撐著他的虛火才稍稍平息。
李陽放下碗筷,抽了張紙巾擦擦嘴,目光重新投向鄭明達:“鄭總,河里的活計……不做了?”。
“嘿!你小子眼睛還是那么毒!”鄭明達臉上瞬間炸開一朵巨大的笑容,眼角的褶子都擠成了菊花,得意之情溢于言表,
“那點撈尸的手藝,早傳給二愣子那傻小子了!”
他用力搓著手,仿佛要把那份天大的幸運搓進骨頭里,“都是祖上積了大德!你前腳剛上山,叔后腳就撞了大運,遇著了嬛依!立馬就金盆洗手,上岸嘍!”
他興奮地指向墻上的全家福,手指點著照片上巧笑倩兮的母女三人,“瞧瞧!叔給你說,嬛依,那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標致人兒,正兒八經(jīng)的大學(xué)生!
咱那倆閨女,更是伶俐得沒邊兒!才三歲的小人精,奧數(shù)題?拿起來就做!鋼琴?叮叮咚咚彈得有模有樣!
這不,嬛依帶著她們?nèi)ナ〕钦腋玫睦蠋煂W(xué)琴了,得下個月才回。”
“三歲?奧數(shù)?”李陽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。
他自認天賦不差,幼時也被鄉(xiāng)鄰夸過“神童”,可三歲弄懂加減已是極限,遑論奧數(shù)?鄭明達這牛吹得,未免太不接地氣。
“嘖,就知道你小子不信!”鄭明達像是終于等到了展示寶貝的機會,身體前傾,壓低聲音,臉上混合著神秘與巨大的亢奮,每一個毛孔都訴說著“撿到寶了”的狂喜,
“這事兒啊,說來就透著那么一股子玄乎勁兒!”他拍著大腿,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