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江支流在鄭家村外拐了個兇險的彎，湍急的水流撞上犬牙交錯的暗礁，打著旋兒，形成一個天然的停尸場。

上游溺亡的浮尸，十有八九會擱淺在這片回水灣里。

李陽這一脈的趕尸人，吃的就是這碗陰間飯——接引這些無主的水鬼。

這營生，外人瞧著晦氣，內(nèi)里卻是實打?qū)嵉膭傂琛?/p>

這條支流河面寬闊，水情復雜，每年卷走的人命少說幾十條。

兇案拋尸、失足落水，遇上雨水連綿的年景，數(shù)字還得往上躥。

李陽走在通往村頭的土路上，腳下踩著干硬的泥塊，發(fā)出輕微的碎裂聲。

他想起師父枯瘦的手拍在泛黃的《水經(jīng)注》抄本上，聲音像兩塊老竹片在摩擦：

“陽子，記住，水里淹死鬼，十成里有九成，最后都得漂到咱們這‘尸陀林’報到。這是地脈水勢定的，改不了?！?/p>

后來呢？法醫(yī)興起，司法機構(gòu)接手了驗尸、運尸的整套流程。

麻衣道趕尸的飯碗，被時代這雙無形的大手，硬生生砸出了裂痕。

傳到李陽師父那一代，偌大一個門派，就剩下一根獨苗。

師父老了，筋骨經(jīng)不起千里跋涉的風霜，只好轉(zhuǎn)行，替人操辦白事，指點墳塋風水，勉強糊口。

至于李陽……師父是打心眼里不愿他再碰這行當。

“陽子，聽句勸，”師父渾濁的眼望著村外那條吞人的河，“這年月，干這個，臉上無光啊。”

可惜少年心性，總被師父那些光怪陸離的江湖舊事撩撥得熱血沸騰，又仗著幾分過人的聰慧，竟真以為能在這末法時代窺見一絲仙緣，一頭扎進了故紙堆和符咒里。

如今想來，師父那聲嘆息里，裹著多少“悔不當初”。

磕完師父墳前最后一個頭，冰冷的土腥氣鉆進鼻腔。

李陽直起身，拍了拍膝蓋上的浮塵，目光投向村頭那棟新起的二層小樓——鄭總鄭明達的家。

一個撈尸，一個送尸，兩家是幾輩人水里來火里去攢下的交情。

嚴格論起來，鄭明達這撈尸客，算不得正統(tǒng)道士，該歸入“巫人”一脈。

他們的祖師爺，是古楚國一位侍奉巫鬼、精通祀禮的大巫，后來懷沙自沉。

傳說百姓感其恩德，自發(fā)為其撈尸招魂，這才衍生出撈尸客這一行。

擺渡撈尸，陰河招魂，代代口耳相傳，手上是真有幾分溝通幽冥的本事，絕非如今那些只憑蠻力和膽氣的水下打撈隊可比。

暮色四合，將村莊壓進一片沉沉的灰藍里。

李陽的腳步在空曠的土路上顯得格外清晰。

遠處，鄭明達那棟貼著白瓷磚的小樓輪廓漸漸清晰，在一片低矮的舊屋中鶴立雞群。

院子里，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反射著最后一點天光，刺眼得很。

樓前空地上新栽了不少花草，影影綽綽，在晚風里晃動。

更詭異的是，二樓窗戶亮著暖黃的燈光，一段流暢卻明顯帶著生澀模仿痕跡的鋼琴旋律，叮叮咚咚地飄下來，鉆進李陽的耳朵。

李陽腳步頓了頓，眉梢?guī)撞豢刹斓靥Я艘幌隆?/p>

鄭明達？開小車？種花？聽鋼琴？這組合透著一股荒誕的拼湊感。

他太了解這個世交了：小學都沒念完的粗豪漢子，三十好幾還打著光棍，成天跟泡得腫脹發(fā)臭的尸體打交道，脖子上常年一股去不掉的河底淤泥混合尸液的特有腥氣。

就算這些年撈尸錢沒少賺，也斷然不會生出這種“城里人”的雅興。

“鄭總！”李陽站定在刷著綠漆的鐵門外，揚聲喊道，聲音不高，卻穩(wěn)穩(wěn)穿透了那叮咚作響的琴聲，“鄭明達！”

樓上的琴聲戛然而止，像被掐住了脖子。

窗戶“嘩啦”一聲被用力推開，探出一個頂著板寸的腦袋，粗聲粗氣地嚷：“誰??？！大晚上的嚎喪呢！沒聽見老子正欣賞貝多芬大師的鋼琴曲嗎？”生怕人不知道他聽的是什么。

李陽嘴角抿成一條直線，壓下那點幾欲冒頭的荒誕笑意。

“開門，鄭總。我，李陽?！彼院喴赓W，同時抬手，“啪”地按亮強光手電，光束自下而上，精準地打在自己臉上。

慘白的光線瞬間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和挺直的鼻梁，眼窩處投下濃重的陰影，在這昏暗的村夜里，效果確實有幾分瘆人。

樓上的人影明顯縮了一下，隨即爆發(fā)出更大的嗓門：“嚯！我當是誰裝神弄鬼！原來是咱們村的文曲星、狀元郎回來了！”驚喜的語調(diào)炸開，“等著！這就來！”

樓下傳來急促的拖鞋趿拉聲和門閂響動。

“吱呀——”一聲，厚重的鐵門被拉開，明亮的燈光從門廳里涌出，瞬間將門口的李陽籠罩。

鄭明達穿著件嶄新的條紋家居襯衫，領(lǐng)口松著，一條小指粗的金鏈子明晃晃地掛在脖子上，襯得他那張被河風吹得黝黑粗糙的臉，活像個剛上岸的暴發(fā)戶漁民。

他一把抓住李陽的胳膊，力道大得驚人，連拖帶拽地把人往里讓，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歡喜：“快進來快進來！真是你小子！可想死我了！”

李陽被他拽得一個趔趄，穩(wěn)住身形，目光在鄭明達臉上飛快地掃過。

容光飽滿，皮膚透著健康的油潤，那是生活安穩(wěn)、飲食無憂的底色；

顴骨方正沉穩(wěn)，承接著流暢的頰線，顯出一種為人父者的擔當；

眉頭開闊，雖習慣性地微微蹙起形成幾道豎紋，卻并無愁苦壓抑之氣，反透著一股當家做主的威勢；

尤其那眉宇間縈繞的、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柔和暖意，是典型的慈父之相，且這份慈愛偏于細膩，主得女。

李陽任由鄭明達將他按在客廳光潔的仿皮沙發(fā)上，自己則平靜地坐在對面。

他目光平靜地落在鄭明達那晃眼的金鏈子上，開口：“鄭總，看來是發(fā)財了。恭喜。嫂子……還有小侄女，都好吧？”

鄭明達正忙著從锃亮的不銹鋼熱水壺里倒水，聞言動作猛地一僵，滾燙的開水差點濺到他那條嶄新的休閑褲上。

他愕然抬頭，眼睛瞪得溜圓：“你……你小子才剛回村，腳底板泥都沒蹭干凈呢！這……這你怎么知道的？”

隨即他猛地一拍自己油光锃亮的腦門，發(fā)出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，恍然大悟，“瞧我這豬腦子！忘了忘了！你是文曲星下凡，又在山上正經(jīng)修道幾年，這是……這是開了天眼，能掐會算，真成了活神仙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