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片砸在月臺棚頂,密集如鼓點。
吳雅婷跺了跺凍得發(fā)麻的腳,羊毛圍巾裹緊的下巴點了點身旁的李陽。
“騏叔,路上下雪,火車晚點了?!彼曇魩е畾?,又指了指旁邊沉默的影子,“李陽,我以前的學生,幾年前那個文科狀元?!?/p>
“呦!狀元郎!”吳騏嗓門洪亮,帶著小城人特有的熱情。他上前一步,接過吳雅婷的行李。
“宋叔叔好?!崩铌栕旖浅堕_一個弧度,聲音平穩(wěn),甚至稱得上溫和,但腦中念頭電轉(zhuǎn),清晰冰冷:此地不宜久留。
“吳老師,”他語速平穩(wěn),聽不出絲毫慌亂,“不打擾了。今晚去村里鄭總家?!痹捯粑绰洌艘褌?cè)身,精準地截住一輛慢悠悠駛過的舊式電動三輪。。
“李陽!”吳雅婷的聲音穿透風雪追來,“剛回來,遇到麻煩記得給我打電話!”
“知道了,謝謝老師?!比嗆嚭喡乃芰吓锔艚^了視線,李陽的聲音隔著風雪傳來,平穩(wěn)無波。
車輪碾過濕冷的鐵軌,濺起混著煤灰的雪泥。
吳雅婷望著那團模糊的紅色尾燈消失在站臺盡頭,才猛地意識到——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新號碼。
那聲答應,不過是滴水不漏的敷衍。
她咬了下唇,高跟鞋尖用力碾了碾地上的白雪。
電動三輪在坑洼的縣道上顛簸,引擎發(fā)出茍延殘喘的嘶鳴。
昏黃的車燈劈開濃稠的夜色,光柱里飛舞的雪片如同狂亂的銀屑。
李陽靠坐在冰冷的鐵架座椅上,臉隱在晃動光影的暗處,只有偶爾經(jīng)過路燈時,才能看清他緊抿的唇線和高挺的鼻梁輪廓。
車窗縫隙灌進刺骨的寒風,帶著泥土和遠處炊煙的微弱氣息。
二十幾塊的車資,在別處或許不值一提,但此刻,指尖殘留的紙幣觸感異常清晰。
他閉了閉眼,將那一絲無關(guān)緊要的痛惜按滅。
河北鎮(zhèn)在風雪中露出輪廓。
狹窄的街道兩旁,低矮的店鋪大多已熄燈閉戶,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暈,像散落荒野的螢火。
雪落在青黑的瓦楞和斑駁的水泥路上,發(fā)出沙沙的輕響,襯得這冬夜小鎮(zhèn)更加空曠死寂。
李陽推開車門,冷風如刀,瞬間割透了單薄的衣衫。
他腳步未停,徑直走向鎮(zhèn)口那家還亮著燈的老舊雜貨鋪。
劣質(zhì)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,柜臺后打盹的老頭被驚醒,渾濁的眼睛抬了一下。
“一把傘,一支強光手電?!崩铌柕穆曇舨桓?,帶著長途跋涉后的微啞,卻字字清晰。
放下錢,拿起東西,轉(zhuǎn)身沒入風雪。
通往鄭家村的小路在黑暗中向前延伸。
幾年前夯實的黃土路基,在雨水和融雪的反復侵蝕下,早已坑洼不平。
泥漿在腳下發(fā)出令人不快的噗嗤聲,黏膩地試圖拖住步履。
李陽打開了新買的手電,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,驚起路邊枯草叢中幾只夜棲的寒鳥。
光柱掃過,映出路旁枯瘦的樹影,枝椏扭曲如鬼爪,在風中簌簌抖動。
他步伐穩(wěn)定,深一腳淺一腳。
冷風卷著雪沫撲打在臉上,他微微側(cè)頭,將下巴埋進豎起的衣領(lǐng),露出的半張臉在電筒冷光的映襯下,如同石刻。
光柱盡頭,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風雪中倔強地亮著,如同被雪幕暈染開的水墨,那是鄭家村。
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,并非強烈的激動,而是一種深沉的、帶著銹蝕感的鈍響,在李陽胸腔深處緩慢地敲了一下。
家。
這個字眼剝離了所有溫情的想象,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地理坐標。
腳步似乎快了一分。
村口映入眼簾。
與記憶中那個灰撲撲的、被時光遺忘的角落相比,變化觸目驚心。
一棟棟貼著白色瓷磚或刷著明艷涂料的新式樓房,硬生生地擠在低矮老舊的土坯房群落里,刺眼又突兀。
鋁合金窗框在黑暗中反射著手電的冷光。
村里人打工掙下的錢,最終化作了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,如同一個個無聲的勛章。
李陽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嶄新的“豐碑”,腳步?jīng)]有絲毫遲疑,繼續(xù)向村子深處走去。
光柱最終定格在一處低矮的、幾乎被積雪覆蓋的輪廓上。
強光撕開黑暗,也撕開了時光的塵埃。
那是他的家。
一座被遺棄的土瓦房,在歲月和風雨的啃噬下,早已筋骨畢露。
墻壁的土坯大片剝落,露出里面朽敗的秸稈筋骨。
房頂?shù)耐咂瑲埲辈蝗?,如同老人豁了牙的口腔?/p>
幾根焦黑的木梁歪斜著刺向鉛灰色的夜空,像垂死者不甘伸出的枯手。
寒風穿過空洞的門窗,發(fā)出嗚咽般的低鳴。
一股濃重的、混合著陳年霉變和土腥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。
李陽在院門前站定,手電光柱自下而上緩緩移動,如同最冷靜的勘探者,一寸寸檢視著這堆殘骸。
光掠過墻壁上雨水沖刷出的溝壑,掠過窗洞后蛛網(wǎng)密布的黑暗,最終停留在塌了半邊的灶臺上。
沒有嘆息,沒有感傷的淚水。
只有那雙眼睛,在強光反射下,深不見底,映著破屋的殘骸,如同映著亙古的廢墟。
別人帶回的是財富,是光鮮的新房;他帶回的,只有一身洗不掉的塵埃和這滿目瘡痍。
一種冰冷的、近乎自嘲的平靜籠罩著他。
他推開那扇早已腐朽、僅靠一點鐵銹勉強連接的門軸的門板。
吱嘎——
令人牙酸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。
院子里積雪更厚,沒過了腳踝。
他走到院子中央,對著正屋那黑洞洞的門口,雙膝一彎,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。
冰冷的雪泥瞬間浸透褲管,刺骨的寒意直鉆骨髓。
他脊背挺直如標槍,雙手按在冰冷的雪地上,額頭觸地。
“咚?!?/p>
沉悶的聲響敲在凍土上。
“咚?!?/p>
額頭沾滿了雪沫與泥土。
“咚。”
三記響頭,一下,又一下,沉重、清晰,在空曠死寂的雪夜里回蕩。
額頭離開冰冷地面的瞬間,一絲極其微弱的、不屬于自然風的寒意,如同最纖細的蛛絲,輕輕拂過他后頸裸露的皮膚。
他這一脈,從來就不是泥塑木雕的神像前念經(jīng)的道士。
他們是趕尸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