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的車廂像沉入墨池的靜物,燈影昏黃,凝固在窗框分割的黑暗里。
對面三個女孩的閑談聲漸漸細碎下去,最終被綿長的呼吸取代,她們頭靠著頭,陷入旅途的夢鄉(xiāng)。
李陽也閉著眼,頭顱隨著鐵軌的節(jié)奏輕點,看似沉睡,實則意識在混沌的邊緣漂浮。
吳雅婷攤開膝頭的書。
這是她的習慣,在喧囂退潮的深夜,用文字砌一座孤島。
紙頁翻動的聲音是唯一的漣漪。
不知過了多久,幾點冰涼的白色撞上厚重的車窗,留下短暫的水痕——下雪了。
她合上書,冬夜列車裹著孤寂前行,窗外是無聲翻涌的白色荒原。
一絲細微的寒意貼著李陽的皮膚蔓延。
他閉著眼,身體卻像被凍僵的蛇,遵循著趨暖的本能,向熱源無聲無息地靠攏。
肩臂自然地倚上吳雅婷溫軟的臂側,那只骨節(jié)分明的手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、尚未被生活磨出厚繭的觸感,輕輕環(huán)住了她纖細的腰肢。
他甚至還無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姿勢,將頭更深地埋向那片溫軟的角落,像找到了最舒適的巢穴。
吳雅婷的呼吸驟然屏住。
二十六年的生命里,從未有異性如此貼近。
腰側被攬住的觸感清晰得如同烙印,肌肉瞬間繃緊,每一寸神經(jīng)都在尖叫著發(fā)出警報,推拒的沖動幾乎沖破理智。
她下意識地想掙開這突如其來的束縛。
然而目光垂落,昏黃燈光下,李陽那張淤青未消的臉顯得格外單薄稚嫩,額角結痂的傷口在燈下顯出暗紅的脆弱。
緊繃的心弦被這狼狽沖撞了一下,她無聲地牽動嘴角,自嘲的漣漪在心底漾開——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子罷了,算什么男人。
推拒的念頭無聲消散。
她動作極輕地側身,從擱在腳邊的行李袋里抽出一件自己的薄款羽絨外套,展開,小心翼翼地覆在李陽身上。
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疏離,仿佛在完成一件與己無關的任務。
外套帶著她身上淡淡的皂粉氣息和體溫,悄然包裹住少年蜷縮的身體。吳雅婷重新靠回椅背,合上眼。
窗外雪落無聲,車廂里暖氣低吟。
一種奇異的、并非全然排斥的安定感,隨著身側少年均勻的呼吸,一絲絲滲透進來,將旅途的孤寂稀釋成一種模糊的暖意。
這暖意流連片刻,最終化為一個沖動的念頭。
她拿出手機,屏幕的冷光在昏暗里亮起一小塊。
鏡頭無聲地對準自己和肩上那顆沉睡的腦袋,還有那件蓋在他身上的、屬于她的外套。
按下快門。
指尖在屏幕上輕點,編輯框彈出。
短暫的停頓后,一行字被敲了上去:“撿到一只壞學生?!?/p>
發(fā)送鍵按下,那一點微光熄滅,車廂重歸昏暗的底色。
她凝視著窗外飛掠的雪幕,思緒卻飄向別處:李陽還小,回縣城,托人給他找個正經(jīng)工作,有份安穩(wěn)收入,再勸他重新拿起書本,自考也好,哪怕考個基層公務員……
總比現(xiàn)在這樣飄著強,一條清晰、穩(wěn)妥的向上路徑,在她腦海中徐徐鋪展。
希望,別再荒廢了他。
……
“哇!快看外面!雪好大!”
清晨女孩們驚喜的叫聲像碎冰投入寂靜的水面。
李陽被驚擾,眼睫顫動幾下,緩緩睜開。
車窗已變成一塊巨大的毛玻璃,被厚厚的積雪覆蓋,只在邊緣處透出混沌的白光。
他坐直身體,覆蓋在身上的羽絨外套無聲滑落。
李陽下意識地伸手撈住,柔軟的布料觸手微涼,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皂粉氣息。
他低頭看了看,認出是吳雅婷的,目光在那淺淡的折痕上停留片刻,才將外套仔細疊好,放在身旁空位上。
“醒了?”溫和的聲音自身側響起。
吳雅婷回來了,帶著洗漱后清冽的水汽。
她遞過來一個紅潤飽滿的蘋果,“去洗把臉吧,熱水間開著。先墊墊,早餐還得等一會兒。”李陽應了一聲,起身走向車廂連接處。
冷水撲在臉上,驅散了最后一點睡意。
他拿著蘋果回到座位,大大地咬了一口,脆甜的汁水在齒間迸開。
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吳雅婷臉上。
她正看著窗外雪景,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。
李陽咀嚼的動作慢了一瞬,他捕捉到了那點細微的不同,那笑容里,似乎比昨日多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松弛和溫軟,像薄冰下悄然流動的春水。
這變化極其微妙,卻清晰地落入他此刻異常敏銳的感知中。
餐車的小推車準時出現(xiàn),金屬輪子摩擦過道地毯,發(fā)出沉悶的滾動聲。
吳雅婷要了一份簡單的清粥小菜,又額外給李陽點了一份足量的套餐。
李陽道了謝,不再客套,低頭專注地吃起來。
他的吃相算不上優(yōu)雅,速度卻穩(wěn)定高效。
兩碗滾燙的白粥,三個煮得剛好的雞蛋,六個皮薄餡大的肉包,被他有條不紊地送入口中。
吳雅婷拿著勺子,一時忘了自己碗里的粥,目光定在李陽清瘦的肩背上。
這驚人的食量與他單薄的身形形成刺目的反差。一絲鈍痛悄然爬上心口。
這些年在外漂泊……怕是饑一頓飽一頓,餓怕了吧?她默默垂下眼,攪動著碗里微溫的粥。
列車在單調的節(jié)奏中持續(xù)南下。
正午時分,窗外厚重如鉛的云層終于裂開縫隙,鐵軌兩側的積雪迅速變薄、消失,露出C省盆地特有的、冬日里依舊灰蒙蒙的田疇與低矮丘陵。
時間在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里流逝,窗外天色再次沉暗下來,遠處城鎮(zhèn)星星點點的燈火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帶。
“各位旅客,泰陰縣站到了……”
廣播響起時,窗外已是一片深沉的墨藍。
站臺上昏黃的老式頂燈在寒風中搖曳,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低矮、蒙著厚厚灰垢的站房輪廓,幾根斑駁的水泥柱孤零零地立著,像被遺忘的歲月殘骸。
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,刀子般刮過站臺,瞬間穿透單薄的衣物。
李陽隨著稀疏的人流走下火車,一腳踏上故鄉(xiāng)濕漉漉的水泥地。
五年。
他抬眼環(huán)顧,站前廣場依舊空曠破敗,幾輛蒙塵的舊出租車亮著頂燈趴活。
遠處幾棟貼著劣質瓷磚的“新樓”突兀地杵在低矮的平房群里,霓虹燈管殘缺不全地閃爍著“招待所”、“網(wǎng)吧”的字樣。
時間在這里仿佛凝固,唯一流動的,是行人身上愈發(fā)花哨卻難掩廉價的衣著。
雨絲冰冷,帶著刺骨的潮氣,無聲地鉆進衣領。
“雨大,天也黑了?!?/p>
吳雅婷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里顯得有些單薄,她攏緊衣領,側過頭,“你家在鄭家村,這天氣,山路不好走。先去我那兒湊合一晚,明天再說。”
她沒提那間五年無人居住、恐怕早已坍塌的土坯房,也沒提他“做生意血本無歸”可能身無分文的窘迫。
她的安排清晰、直接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周到。
李陽正被凍得縮起脖子,心里無聲地咒罵著這鬼天氣,聞言,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
去她家?這個念頭像一枚投入冰水的小石子,激起一絲隱秘的漣漪。
他正要開口,吳雅婷的手機鈴聲驟然撕裂了站臺的嘈雜。
她接起,簡短地應答了幾句。“嗯,剛下車……就在出站口這邊……好,看到你了?!彼厩皬V場昏暗的燈光邊緣揮了揮手。
引擎低吼著迫近,兩道雪亮的車燈利劍般刺破雨幕,一輛黑色奧迪A6L穩(wěn)穩(wěn)地滑停在幾步之外。
車門打開,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濕漉漉的地面上,水花微濺。
一個高壯的身影鉆出車,男人約莫四十五六,肩背寬闊,警服的肩章在昏黃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澤。
他身形明顯發(fā)福,挺著不容忽視的啤酒肚。
李陽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,牢牢釘在那身警服上。
幾乎是下意識,他全身的肌肉在警服出現(xiàn)的剎那便已繃緊,又強迫自己迅速松弛下來,只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。
他微微側身,借著吳雅婷身體的遮擋,將大半身形隱入站臺燈柱投下的更深暗影里,只留下一個低眉順眼的側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