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屬門滑開的輕響被列車行進聲吞沒。
吳雅婷走出來,指尖還帶著未干的水珠。
連接處昏黃的頂燈下,李陽依舊維持著那個半蹲的姿勢,塑料叉子攪動著紙桶里所剩無幾的面條。
升騰的熱氣早已稀薄,勾勒出他低垂的側臉輪廓,額角的淤青在光影下更顯分明。
帆布包磨破的邊角緊挨著他蜷起的腿,像一只疲憊的獸。
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在吳雅婷心底漫開。
孤兒,漂泊,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……這些標簽沉甸甸地壓在這個年輕人單薄的肩頭。
“地上涼氣重,”她走近幾步,聲音放得柔和,帶著真切的擔憂,“這天氣冷?!备吒T谝徊街?。
李陽抬起頭,動作不疾不徐。
他咽下最后一口面,將空桶擱在腳邊,才開口:“票緊,只買到站票。站久了,腿腳發(fā)僵,找個角落緩緩。”
語氣平淡,聽不出窘迫,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松弛。
他撐著膝蓋站起身,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隨意撣了撣褲腿并不存在的灰塵。
男人的體面,有時是最后一件破舊卻頑固的外衣,他絕口不提那拮據到連一張硬座都需掂量的窘境。
“到我那兒坐會兒吧,”吳雅婷的目光掠過他臉上的傷痕,一絲疑慮閃過,但終究沒問出口。
她俯身,纖白的手指抓住了帆布包那粗糙的提手,“擠一擠總能坐?!卑姆至孔屗底孕捏@。
李陽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。
他沒推辭,只微微頷首:“麻煩老師了?!眲幼骼涞厥帐昂脷埦?,跟在她身后。
那身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,此刻竟也透出幾分隨遇而安的從容。
吳雅婷的座位在車廂中段。
她靠窗,旁邊是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。
對面三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擠在一起,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們尚顯稚嫩的臉龐,嘰嘰喳喳的低語混在列車單調的轟鳴里。
“咔噠——哧——”
列車恰好減速,??吭谝粋€燈火稀疏的小站。
年輕婦人抱著沉睡的孩子,有些吃力地起身下車。
空出的座位,像一個冰冷的句號,截斷了李陽心頭那點隱秘的、或許能挨近的期待。
他眼神一凝,隨即又歸于平靜,只在心底無聲地砸落一個粗糲的字眼。造化弄人。
他沉默地在空位上坐下,與吳雅婷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,涇渭分明。
帆布包塞進腳邊的空隙。
吳雅婷落座,對面三個女孩立刻揚起笑臉打招呼,青春氣息撲面而來。
她們的目光好奇地掃過她身邊的李陽——淤青未消的臉頰,陳舊甚至有些邋遢的衣著,與吳雅婷精致優(yōu)雅的形象格格不入。
那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,仿佛在看某種不和諧的音符。
“這位是我以前的學生,李陽。沒想到在車上遇到了?!?/p>
吳雅婷笑容溫婉得體,輕易化解了空氣中的微妙,“真是緣分?!?/p>
“哦——”三個女孩拖長了尾音,交換著驚訝的眼神。
學生?這滄桑感……她們還以為是哪里冒出來的怪大叔。
“三位同學好?!崩铌栕旖菭科鹨粋€極淡的、標準的社交式微笑,目光在她們臉上一掠而過,像掃描儀啟動。
混跡江湖磨出的油滑早已沉淀,此刻浮上心頭的,是另一種更冷靜的盤算:兜里僅剩的兩張薄鈔,回鄉(xiāng)安頓的窘迫……機會,就在眼前。
他需要驗證,也需要啟動資金。
“你們是去C省旅游?”他身體微微前傾,手肘自然地搭在扶手上,姿態(tài)放松,仿佛只是尋常寒暄。
“對啊,趁著寒假去看看?!敝虚g那個圓臉、扎著馬尾的女孩應道,眼神明亮。
李陽的視線精準地鎖住她,指尖在扶手上極輕地一點,如同落下一枚無形的棋子。
“其實,是這位同學想去,”他聲音不高,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,目光轉向圓臉女孩,“你們兩位,是陪她,順道也散散心。對吧?”
空氣瞬間凝固。
三個女孩臉上的笑容僵住,眼睛瞪圓,像受驚的小鹿。
“?。∧阍趺粗??”圓臉女孩失聲驚呼,下意識捂住了嘴。
旁邊的兩個同伴也一臉震驚,手機都忘了滑動。
吳雅婷同樣愕然,側頭看向李陽。
猜中去見男友?還猜中誰為主?
李陽身體向后靠回椅背,雙手十指交叉隨意地擱在身前。
他沒有立刻回答,只是唇角那抹極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許,眼底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與了然。鏡片后的目光,如同幽深的古井。
成了。
眼力確實精進了。
那圓臉女孩,眉目含春,眼尾微彎如新月,唇角自然上翹,印堂處隱有紅潤光澤浮動——典型的“紅鸞星動”之兆,情意正熾。
一個熱戀中的少女,千里迢迢奔赴C省,身邊沒有男友相伴,只有閨蜜隨行,答案呼之欲出。
“你今年十九,應該剛上大一?!崩铌柕恼Z調平穩(wěn),像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,目光再次落回圓臉女孩臉上,觀察著她細微的肌肉牽動,
“男友是高中同學?畢業(yè)即異地,聚少離多?!背榻z剝繭,從核心意象向邊緣輻射,脈絡在他腦中瞬間清晰。
“你……你調查亮亮?!”旁邊一個短發(fā)女孩猛地坐直身體,眼神瞬間變得銳利,像護崽的母雞,充滿警惕地上下審視李陽,
“是不是我們學校的?跟蹤狂?暗戀亮亮所以打聽她的事?”懷疑的種子迅速發(fā)芽。
吳雅婷也蹙起了眉,審視的目光落在李陽臉上。
這猜測雖然離譜,但李陽的表現(xiàn)……確實透著說不出的詭異。
李陽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。
他輕輕搖頭,發(fā)出一聲極低的、仿佛覺得荒謬的輕哼。“想象力很豐富?!?/p>
他身體微微前傾,手肘重新?lián)卧谙ドw上,目光平靜地迎向那三道充滿懷疑的視線,沒有絲毫慌亂。
“我家在南方鄉(xiāng)下,祖上幾代都是觀星望氣、相面測字的?!?/p>
他頓了頓,指尖隨意地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,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陳述感,“不過是些家傳的雕蟲小技。剛才所言,不過是觀你這位朋友的氣色形神,依理推斷罷了?!?/p>
他將“看相算命”包裝成一種更“學術”、更“家學淵源”的存在,那份骨子里的專業(yè)自信,悄然滲透在每一個平淡的字眼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