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列車像一條疲憊的金屬長蛇,在冬日的暮色里穿行。
餐車推過狹窄的過道,不銹鋼餐盒碰撞出清脆卻乏味的聲響。
“盒飯,熱乎的盒飯——”
列車員的吆喝被此起彼伏的泡面蓋撕開、熱水注入的滋啦聲淹沒。
飲水機前排起短龍,熱氣蒸騰,水卻總欠一分滾沸。
李陽靠在硬質(zhì)椅背上,目光掠過擁擠的過道,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、模糊成灰黑色塊的原野。
帆布包磨損嚴重的邊角緊貼著他的小腿,那份觸感帶著熟悉的粗糲。
他并不急于起身。
夜色徹底沉降,車廂頂燈散發(fā)出昏黃的光暈,將疲憊旅人的睡姿拉長變形在過道上。
鼾聲、手機屏幕的微光、以及車輪碾過鐵軌接縫時穩(wěn)定的哐當聲,交織成一首冬夜旅行的背景音。
寒風在車窗外呼嘯,聲音被厚重的玻璃過濾后,變成一種遙遠而持續(xù)的低鳴,滲入骨髓,勾起無名的空曠。
李陽起身,動作流暢,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從容。
他從行李架上取下那桶方便面,走向人潮稍歇的飲水機。
熱水注入紙桶,濃郁的、帶著工業(yè)調(diào)味氣息的香氣彌漫開來。
他端著面,尋到兩節(jié)車廂連接處一個略顯昏暗的角落。
帆布包放在腳邊,他屈膝半蹲下來,背脊微弓,形成一個穩(wěn)定而略顯孤絕的剪影。
他安靜地吃著,每一口都咀嚼得認真細致,昏暗中只有細微的吸溜聲。
燈光吝嗇地勾勒著他瘦削的側(cè)臉和身上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,這幅景象,是旅途中最尋常的落寞。
一桶面很快見底。
胃部的滿足感并未如期而至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、近乎陌生的充沛感在四肢百骸悄然涌動。
李陽放下空桶,手指無意識地捻了捻指腹。
不對勁。
往日如影隨形的虛弱和嗜睡感消失了,像退潮般了無痕跡。
身體深處似乎蟄伏著一股新生的力量,輕盈而穩(wěn)固。
“經(jīng)絡(luò)…氣機?”他垂眼,視線落在自己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掌上,指尖在昏暗中似乎蘊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,稍縱即逝。師父低沉的話語在記憶深處回響:
“先天不足,氣脈淤塞,如枯涸之渠……”
早產(chǎn),體弱,像一道無形的枷鎖,伴隨他整個貧瘠的童年。
或許,這便是一切遺棄的根源。
他嘴角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,一個無聲的自嘲。
父母?那不過是生命圖譜上兩個模糊而冰冷的符號。
天生地養(yǎng),百家飯食,他李陽自有其路。
聰慧如他,早已將那份對虛無縹緲親情的渴求,淬煉成了對“道”更為執(zhí)拗的追尋。
如今這竅開身健之兆,不正印證了“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人遁其一”的玄機?緣法,已至。
他起身,動作比之前更顯利落。
又泡開一桶面,回到那個昏暗的角落,重新蹲下。
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平靜無波的面容,只有專注進食的細微聲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。
就在這時,一陣節(jié)奏清晰、帶著某種優(yōu)越感的高跟鞋叩擊聲由遠及近。
吳雅婷從豪華軟臥車廂出來,微蹙著眉走向洗手間。
連接處的燈光更暗,她步履匆匆,心思顯然不在腳下。
“咔!”
尖銳的鞋跟毫無預(yù)兆地絆在一條伸出的腿上。
“啊——!”驚呼脫口而出,身體瞬間失去平衡,昂貴的羊絨大衣下擺在空中劃出一道驚慌的弧線。
電光火石間,一只骨感而穩(wěn)定的手從陰影中迅疾探出。
沒有多余動作,小臂精準地托住了她腋下,另一只手則迅速扶住了她向后傾倒的肩背
。力量不大,卻異常穩(wěn)固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感,硬生生止住了她倒下的趨勢。
吳雅婷驚魂未定,心臟狂跳,幾乎是本能地開口:“對不起!我……”道歉的話語在看清陰影中那張年輕臉龐的瞬間戛然而止。
血液似乎凝固了一下。
是他?候車室里那個眼神古怪、舉止粗鄙的年輕人?晦氣!
“……”
李陽同樣認出了對方。
在候車室的陰陽視界下,他洞悉的是那團污穢的“炁”,對皮囊本身并未過多留意。
此刻近距離再看,才真正看清這張臉——端麗、精致,保養(yǎng)得宜的皮膚在昏暗光線下仍泛著柔光,眉眼間沉淀著知性與優(yōu)雅。
一種強烈的熟悉感猛然擊中他。
記憶的閘門被這意外的相遇撞開,思維如高速運轉(zhuǎn)的精密儀器,瞬間調(diào)取、比對、鎖定——縣城高中,高三(2)班,語文課,那個帶著初出校園的蓬勃朝氣與理想主義光輝的班主任……
“吳雅婷,吳老師?!边@個名字在他心底清晰浮現(xiàn)。
“你!”吳雅婷站穩(wěn)身形,迅速抽回手臂。
惱怒在漂亮的眸子里升騰,混合著毫不掩飾的嫌惡。
這人絕對是故意的!候車室那不堪的一幕還歷歷在目,現(xiàn)在又在這里設(shè)絆?
其心可誅!她正要發(fā)作,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回角落。
他沒有再進行任何行為或者話語,半蹲回去。
破舊到幾乎辨不出原色的帆布包緊挨著他,像一只忠犬。
手里捧著廉價的泡面桶,騰騰熱氣后,是一張年輕卻寫滿風霜的臉。
瘦,太瘦了,舊夾克裹在單薄的身板上顯得空蕩蕩。
額角、顴骨處,幾塊未消的瘀青在昏黃燈光下尤為刺目,破壞了原本尚算清秀的輪廓,卻又奇異地透出幾分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稚氣。
一種被生活反復(fù)捶打后的、沉默的狼狽,混合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,無聲地彌漫開來。
吳雅婷心頭的怒火像被針扎破的氣球,嗤地一聲,漏了。
尖銳的敵意被一種更柔軟、更復(fù)雜的情緒悄然覆蓋。
他還是個孩子……一個看起來病弱、處境糟糕的孩子。
自己和一個這樣的孩子置什么氣?跟一個病人計較,豈非有失身份?
她無聲地嘆了口氣,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下來,眼神中的冰霜融化成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。
“這么巧,是你啊?!彼穆曇艋謴?fù)了慣有的溫和,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,目光落在李陽腳上,“剛才沒注意這里有人,沒踢傷你吧?”
她刻意避開了“踩”字,仿佛這樣能減輕方才肢體接觸帶來的不適。
“沒有?!崩铌柗畔屡菝嫱埃酒鹕?。
動作不疾不徐,身姿挺拔了些,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,平靜得像一泓深潭。
“靴跟蹭了一下,不礙事?!彼Z氣平淡,陳述事實。
吳雅婷微微挑眉。這反應(yīng)……過于平靜了。
和候車室里那個眼神直勾勾、舉止冒失的家伙判若兩人。
難道認錯了?
“你是……吳老師吧?”李陽看著她,眼神專注而直接,帶著一種確認的意味。
“幾年不見,差點沒認出來。”他微微頷首,動作幅度很小,卻流露出一種源自骨子里的、對“傳道授業(yè)者”的敬重。
這是刻在他生命底層的烙印,無關(guān)乎對方此刻的身份或自己當下的境遇。
當然,他選擇性忽略了十幾分鐘前,自己那雙手曾穩(wěn)穩(wěn)托住過對方的腋下和后背。
“嗯?”吳雅婷這次是真的愣住了。
他認識自己?她再次仔細端詳眼前這張年輕的面孔,試圖從那些瘀青和瘦削中找出熟悉的輪廓。
一絲尷尬悄然浮現(xiàn)——她毫無印象。“你是……?”
“李陽?!彼鲁雒?,清晰干脆?!八哪昵?,泰陰縣中學,高三(2)班。您是我們的語文老師,也是班主任?!?/p>
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,“咔噠”一聲,瞬間打開了吳雅婷塵封的記憶之門。
泰陰縣中學……那是她教師生涯的起點。
北師大畢業(yè),滿腔熱血,一頭扎進那個偏遠小城。
高三(2)班,是她帶的第一屆畢業(yè)班,也是烙印最深的一屆。
艱苦的條件,淳樸又帶著點狡黠的學生,無數(shù)個挑燈備課批改作業(yè)的夜晚……
而對李陽的記憶也浮現(xiàn)出來,那個總是坐在教室角落,安靜得近乎透明的男生。
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,身體瘦弱,體育課永遠在見習,眼神卻像山澗的清泉,澄澈、專注,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。
他的作文總是寫得最好,不是辭藻堆砌,而是思想深邃,邏輯縝密,字里行間透著一種與世無爭的通透和隱隱的……玄奧?對,就是那種感覺。
她曾不止一次在評語里寫下:“思想深邃,文風獨特,有超然物外之思。”
他是她在那段艱難卻純粹的歲月里,最欣賞、也最寄予厚望的學生,沒有之一。
“李陽?!”吳雅婷的聲音陡然拔高,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。
她向前一步,幾乎要湊到他臉前,試圖穿透那礙眼的瘀青和時光的塵埃,找回記憶中那個沉靜聰慧的少年。
“是你?天哪!你怎么……”
她的話在看清他此刻的衣著、腳邊的帆布包、以及那桶尚未吃完的泡面時,硬生生頓住。
滿腹的疑問和重逢的驚訝,最終化作一聲帶著痛惜的輕嘆,“……變成這樣了?”
連接處的空間仿佛凝固了。
列車的轟鳴、隔壁車廂隱約的談笑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
昏黃的燈光籠罩著這對意外重逢的師生,一個站在光暈邊緣,衣著考究,難掩震驚與關(guān)切;
一個站在陰影里,衣衫簡樸,面容平靜,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、難以解讀的微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