候車室渾濁的空氣黏在皮膚上,劣質皮革、汗水和廉價香煙混合的氣味凝滯不動。
吳雅婷蹙緊眉頭,指尖無意識地將車票邊緣揉捏得卷了毛邊。
她猛地起身,只想立刻逃離這片污濁,遠離那個角落投來的、粘稠得令人不適的目光。
就在她移開視線的瞬間,李陽瞳孔驟然失焦。
一股巨大的、無形的抽吸力猛地攫住了他,仿佛五臟六腑都被瞬間掏空。
視野里爆開一片刺目的白光,緊接著是沉入深淵的絕對黑暗。
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海嘯般襲來。他身體猛地向后一挺,重重撞在硬塑料椅背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隨即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。
四肢如同被無形的線瘋狂扯動,關節(jié)發(fā)出細微的咔噠聲,額角青筋暴突,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廉價的舊T恤領口。
“哎喲——!”
附近幾個旅客像被開水燙到,彈簧般跳開,慌亂地擠向更遠處,唯恐避之不及。
幾張臉上寫滿了驚懼,更多的則是事不關己的冷漠與警惕。
這年頭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尤其這年輕人臉上還掛著幾塊淤青,瞧著就不像安分的主兒。
“羊癲瘋!這人發(fā)羊癲瘋了!”不知是誰尖利地喊了一嗓子,聲音在嘈雜的候車室里撕開一道口子。
瞬間,好奇或驚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,形成一個小小的包圍圈。
議論聲嗡嗡作響,卻像一道無形的墻,沒有一只手伸過來。
吳雅婷的心猛地一縮。
幾秒前那令人作嘔的注視還殘留在皮膚上,此刻看著他在椅上扭曲掙扎,一種復雜的情緒翻涌上來——有厭惡,有解氣般的“活該”,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冰冷的窒息感。
周圍一張張漠然的臉,讓她骨子里那份教書育人的清高與責任感尖銳地刺痛起來。
她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騰的胃液,撥開人群走了過去。
“小兄弟?小兄弟!”她蹲下身,盡量避開他抽搐的手腳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,“能聽見嗎?需要幫你叫救護車嗎?”
她不敢貿然觸碰,只看到他慘白的臉上全是冷汗,口唇泛著缺氧的青紫色,每一次劇烈的抽動都像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。
李陽的痙攣終于漸漸平息,如同退潮的海浪,留下癱軟如泥的軀殼。
沉重的眼皮掀開一道縫,模糊的視野里,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縷垂落的、帶著柔和光澤的發(fā)絲,接著是那張俯視著他的、帶著焦慮與善意的臉。
距離很近,一絲清雅的、混合了書卷氣和某種潔凈花香的獨特氣息若有若無地飄入鼻端
。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,干裂的嘴唇翕動,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:“沒……事……老毛病……抽……抽過就好……”
他努力想擠出一個表示感激或無害的笑容,但臉部肌肉僵硬,只牽動了一下嘴角。
圍觀的人群見他開口說話,眼神恢復了焦距,那股獵奇的熱度迅速消退。
竊竊私語聲減弱,人們帶著殘余的驚悸或漠然,像退潮般四散開去。
候車室重新被火車時刻表滾動的電子音、孩童的哭鬧和電話的喧囂填滿,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鐘從未發(fā)生。
吳雅婷松了口氣,站起身,目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,終究沒再說什么,轉身快步走向另一個角落。
李陽靠在冰冷的椅背上,緩緩閉上眼,將周遭的嘈雜隔絕在外。
意識沉入一片冰冷的澄澈。剛才那瞬間的崩潰,清晰地烙印在神經末梢。
開啟“陰陽視界”攫取信息流的剎那,身體這具脆弱容器里積攢的那點可憐氣血,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薄冰,瞬間蒸發(fā)殆盡。
那劇烈的顫抖和虛脫,是身體在絕望地壓榨、轉化著每一絲儲存的能量,如同寒風中赤裸的人體本能的戰(zhàn)栗,如同馬拉松后力竭時無法控制的肌肉震顫。
每一次強行驅動這窺探陰陽的力量,都是在透支生命的爐火。根基的動搖,非一朝一夕,而是水滴石穿。
“肉身是渡世的舟筏,是載道的爐鼎……”
道書上的箴言冰冷地浮現在腦海深處。
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,下意識地收緊,指節(jié)微微泛白。
任何超常的力量,都需堅實的肉身作為錨地。
肆無忌憚地揮霍,無異于自掘墳墓。他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,那氣息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。
“唯有拳不離手,淬煉筋骨,固本培元,才是通天正途?!?/p>
這個念頭如同磐石,沉甸甸地落入心底。
他睜開眼,眸底最后一絲因窺視而殘留的奇異光澤徹底斂去,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。
剛才那驚鴻一瞥的芬芳與優(yōu)雅,此刻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已被強行撫平,只剩下對力量本質的冰冷認知,陰陽視界還是暫時封存吧。
下午兩點,汽笛長鳴,如同巨獸低沉的咆哮,撕裂了候車室的沉悶。
巨大的綠色車廂帶著金屬摩擦的鏗鏘節(jié)奏,緩緩??吭谡九_旁。
人流立刻洶涌起來,匯成一股渾濁的潮水,拍打著狹窄的檢票口。
李陽像一塊沉默的礁石,隨著人潮起伏移動。
他動作不快,卻異常穩(wěn)定,總能避開最擁擠的漩渦,精準地找到縫隙,穿過喧嚷,來到硬座車廂的連接處。
檢票員粗聲大氣地催促著,李陽平靜地遞上車票,微微側身,讓過一位拖著巨大蛇皮袋、氣喘吁吁的老農,順勢滑進了車廂。
沒有座號。他對此習以為常。
多年的漂泊,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,火車硬座車廂的連接處、過道角落,就是他的臨時棲所。
他目光快速掃過車廂內部——塞得滿滿當當。
行李架上堆疊的編織袋鼓脹得幾乎要爆開,過道里擠滿了無座的人,或蹲或靠,空氣里彌漫著汗味、劣質煙草味和方便面調料包的濃烈氣息。
李陽神色不變,徑直走向車廂最尾部靠近洗手池的角落。
那里空間相對寬裕一點點,地面也還算干凈。
他背靠冰冷的金屬壁板,身體緩緩下沉,熟練地屈膝,以一個既能節(jié)省體力又便于觀察全局的姿態(tài)坐了下來。
硬塑地板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涼意,經驗告訴他,旅程漫長,現在坐滿,不代表一路坐滿。
中途站點的??浚倳砹鲃拥臋C會。
耐心,是站票乘客最廉價的資本。
車輪開始轉動,發(fā)出單調而有力的“哐當、哐當”聲。
臨江市鋼鐵森林般的輪廓在車窗外飛速后退、模糊,最終被甩在視野盡頭。
取而代之的,是豁然開朗的曠野。
午后的陽光慷慨地潑灑下來,將車窗外流動的畫卷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。
李陽的目光穿透沾著幾點污漬的車窗玻璃,投向遠方。
連綿起伏的山巒,如同沉睡巨龍的脊背,在光線的雕刻下,呈現出清晰的明暗交界。
山勢的走向,河流的蜿蜒,村落聚散的形態(tài)……這些尋常人眼中平淡無奇的風景,落入李陽眼中,卻瞬間被解構、重組,化作一幅幅流動的、蘊含天地至理的立體圖卷。
“勢如游龍,氣聚于淵……水口緊鎖,砂環(huán)抱有情……”
道藏典籍中關于山川地理、風水格局的精微描述,如同被無形的筆觸激活,清晰地映照在眼前真實的山水脈絡上。
哪處是生氣凝聚的吉壤,哪處是煞氣潛伏的兇地,山形水勢的吉兇休咎,幾乎在他目光觸及的瞬間便了然于心。
這種洞悉本質的“看見”,帶來一種近乎冰冷的愉悅感,一種凌駕于凡俗認知之上的、屬于專業(yè)者的自傲。
他微微瞇起眼,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,仿佛一位棋手,在審視著天地布下的宏大棋局。
時間在車輪的節(jié)奏和山川的畫卷中無聲流淌。
車廂內的廣播機械地報著站名。
列車???,又啟動,再??俊恳淮味虝旱耐qv,都伴隨著下車的腳步聲和涌進來的、帶著不同地域塵土氣息的新乘客。
李陽的目光,如同最精準的探針,每一次車門開啟,都迅速掃過下車的旅客,又掃過新擠上來、急切尋找位置的面孔。
幾個車站過去,他始終保持著那個角落的姿勢,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輕微調整著重心,像一尊生了根的磐石。
每一次期待落空,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,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,會極其輕微地彈動一下,如同平靜湖面被微風吹過的一絲漣漪,轉瞬即逝。
車廂里依舊爆滿,新上來的乘客迅速填補了每一個空位,甚至讓過道比之前更加擁擠。
他身處的角落,那份短暫的“寬?!币舱徊粩鄩嚎s。
一個背著巨大登山包、汗流浹背的年輕男人擠到他旁邊,幾乎要踩到他的腳。
李陽不動聲色地將腿往里收了收,身體貼緊冰冷的車壁,讓出幾厘米寶貴的空間。
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,遠處,一座形似筆架的山峰正緩緩移過視野,峰頂在夕陽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澤。
他眼底深處,那屬于玄學觀察者的冷靜分析再次無聲流轉起來,將外部環(huán)境的逼仄與內心的沉靜切割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