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上傳來的疼痛,讓夏桐的眉頭都皺到了一塊去,但是想到這些年來姐姐為自己所做的一切,夏桐沒有掙脫,也沒有呼痛,她只是眼神堅定地看著夏梧,用力地點了點頭,鄭重地將方才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承諾道:“是的,只要姐姐不生我的氣,能夠原諒我,那么,讓我做什么,我都答應。我發(fā)誓,我都答應?!?/p>“好,很好!”夏梧連連點頭,臉上帶著一抹癲狂的神色,她緊緊地更用力地握住了夏桐的手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,語調凄冷:“小桐,剛才的那個小孩,他是誰,你心里應該已經(jīng)很清楚了吧。我要你這一輩子,都不再見他,不再見闕曜城?!?/p>“姐……那個孩子……”夏桐輕聲囁嚅道,面上浮起疑惑與詫異。小萌娃難道是……她面色變得慘白如紙,不敢再細想下去。夏梧卻是冷冷一笑,徑直戳穿這道掩蓋真相的薄膜,近乎殘酷無情地道:“是的,沒錯,那孩子,是你與闕曜城的!是根本就不該來到更不應該存活在這世間的孽種!孽種!”聽得夏梧咬牙切齒地詛咒小萌娃為孽種,夏桐只覺得心口像是被撕開一道巨大的扣子,她幾乎是下意識開口阻止道:“姐……別這么說他……”“我不過是隨口說他一句話而已,你就心疼了嗎?”夏桐冷冷笑著,她傾身,將那一大堆合同書搬到自己跟前,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在里頭快速翻飛,最后揀出一本已經(jīng)泛黃卻頗厚的合同書,遞給夏桐。夏桐愣了一下,抬手接過的時候,她在夏梧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奇異的光芒——仿佛天上隕落的星辰。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麻木了,手指笨拙地翻開了合同書。她的心在流血,她的眼眶濕潤而又脹痛,讓她根本看不清合同書上的字。她努力瞪大眼睛,努力地想要看清上面的字??赡X海里卻總是回響起姐姐剛才說的話——“是的,沒錯,那孩子,是你與闕曜城的!”怎么可能呢?被她遺忘的往事,此刻被大家猶如剝殼一樣,一點點,一點點地剝開,她覺得剝開的,不止是歲月的殼,還有她的心。而她的心,千瘡百孔,卻也丑陋不堪。是如此地骯臟,讓她自己都不忍多看一眼。她深吸一口氣,將眼中越來越濃厚的霧氣驅散,籍著這極力克制所產(chǎn)生的片刻清醒,她終于看清楚了合同上的字,甲方赫然是暗欲人間娛樂城。夏桐瞳孔猛地加深。“暗欲人間”。這是一家聞名弦城的高級夜總會,據(jù)說出入都是非富即貴之人,經(jīng)常有它城的人開著私人飛機趕來這銷金窟一擲千金。夏梧對于這一類地方,從來都是鄙夷的態(tài)度,有一回帶著夏桐去參加學校組織的比賽,途徑暗欲人間,夏桐不過是隔著車窗看了一眼,眼睛就立刻被夏梧捂住了,夏梧貼著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鄭重地道:“小桐乖,別看,那種地方,不是好女孩該去的地方。”她一直很聽話,姐姐不喜歡的,她從來都不會去靠近去接觸。然而,今天,她卻看著這合同書上的甲方赫然是暗欲人間,乙方是她最親愛的姐姐,夏桐只覺得像是被人塞了一大把黃連在嘴里。“姐……”她開口喚道,語調卻是晦澀的。夏梧輕輕撥弄著手腕上的鐲子,笑容愁云一樣慘淡,望著夏桐的眼睛道:“我知道你這會兒心里在想什么,沒錯,你想的一點兒也沒有錯。暗欲人間是什么樣的地方,那是個魔鬼聚集之地,任何東西都能夠成為籌碼。十八歲那年的我,受夠了給人洗碗刷馬桶,受夠了那些愚蠢男人女人們的臭脾氣,受夠了一分錢都恨不得掰開分成兩半來花的貧窮。所以,我拿青春美貌作為籌碼,進入了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當中?!?/p>“姐姐不會……不會那樣子的,對不對?”夏桐輕聲地語帶哀求看著夏梧。夏梧卻是用力搖頭,粉碎夏桐心頭最后一絲渴望,她嗓音尖銳:“小桐,你還太年輕,太天真,你從來都不知道生活的殘酷!在那樣的地方,單單純純做一個賣酒女郎,你以為就能夠掙來你的衣食無憂,你的學費,我們的房租費嗎?男人都不是傻瓜,男人的眼睛都雪亮著呢!我夏梧那么拼命地跟他們推銷著酒,然而他們的眼睛呢,卻從來都只會直勾勾地盯著女人裸露在外的胸口與大腿?!?/p>“姐姐你別再說,別再說下去了……”夏桐用力搖著頭,抬起雙手掩蓋住自己的耳朵。她不要再繼續(xù)聽下去了。她不要再繼續(xù)聽下去了!
“姐姐……我的心好痛……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別再說下去了……”她一聲聲哀求道,眼淚嘩啦啦地流,流滿了她一臉,滿嘴里都開始蔓延開眼淚的苦澀味。“呵呵……”夏梧發(fā)出更為冷酷的笑聲,她探過身子,拉開夏桐緊緊捂著耳朵的手,大聲道:“我為什么不說,那么多苦,我都默默咬著牙受了過來!怎么,此刻,你就僅僅只是當故事聽著都受不了了嗎。小桐?我親愛的妹妹?!?/p>夏桐能夠感覺到夏梧語氣中刻骨的恨意,最后幾個字,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發(fā)出來的一樣。“你難道不好奇嗎?我最最親愛的妹妹,最最純潔的妹妹,是怎么會懷上了闕曜城的孽種。這些,你難道當真不好奇嗎?”夏梧緊緊捉住夏桐的雙手,臉上卻是浮起一抹詭異的笑意,她的眼中也不再只有刻骨的恨意了,還有著絲絲縷縷無法分開的柔情與纏綿,她輕聲道:“小桐,你難道不想聽我把故事說完嗎?”夏桐的手被夏梧抓得生疼生疼,可她不掙扎不呼痛,她仿佛就是木頭人一樣。她看向夏梧,夏梧的眼睛蕩漾著一抹奇異的笑容。她低下頭去,點頭道:“不管姐姐想說什么,想做什么,我都會陪著姐姐的?!?/p>夏梧聞言立刻就笑了起來,笑得兩只眼睛都跟著彎了起來,道:“我永遠都記得那天,那天,天氣很好,長達半個多月的暴雨終于結束了。我邀請阿城來我們家玩……哦,瞧我這記性,你看我怎么都忘了交代我跟阿城怎么認識的了呢。哈哈……我跟阿城是在暗欲人間認識的,那天有人點了我的臺要外出,但是我一眼就看見了阿城,他坐在人群中,仿佛帶著光。我仿佛中了邪一樣,整個人頓時就移不開步子了。來暗欲人間找樂子的男人,沒有誰是小角色,那人見我不給面子,登得就發(fā)怒了,對著我就是狠狠一耳光甩下……”夏桐的心頓時一緊,隨著姐姐的講述,她仿佛也親臨現(xiàn)場,看到了許多年前發(fā)生在姐姐身上的一幕,她嘴動了動,然而那些關心的話語最終還是被她吞咽進了肚子里。她沉默著,傾聽著。夏梧神情開始激動起來,她的眼睛依然沒有焦距地望著空中,但是眉頭卻都深深蹙了起來,又是用力咬了咬嘴唇道:“我怎么可能就這么白白挨下那一耳光呢,所以我一揚手就將那耳光回給了他。‘啪’一聲,那真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清脆響亮的耳光聲了。那男人來歡場本是為了找樂子,結果不想反倒挨了一耳光,自然是暴跳如雷,聲明非得廢了我不可。那時候我看著他紅著眼睛,還以為自己真的要死在那里了。不過,當我看到了阿城的眼睛,我就知道,一切都會有轉機,我的命,甚至我的人生,從此之后,只怕是都會是另外一個光景了。”“我想得沒錯,在我快要被男人打死的時候,他終于出面了。那男人打我的時候下手特別狠,可是沒有想到一見阿城,立馬就成了慫貨,到最后屁滾尿流的時候還一直管我叫著老祖宗,小桐,你說可不可笑?”夏桐笑不出來,她只覺得心痛,只覺得憤怒。但是,對著夏梧的眼睛,所有的這些情緒,她卻都不敢表露。她以什么身份來表露呢?怎樣,才能夠讓夏梧不厭惡她呢?她不知道。所以,她就只能夠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就這樣,這樣安靜地傾聽感受著姐姐內(nèi)心的傷口。如果可能,她寧愿這些傷口,統(tǒng)統(tǒng)都是落在她身上的。所有的疼痛,就都讓她一個人來承擔。夏梧又笑又哭,接著說道:“那之后,我進入了阿城的公司,從最低級的端茶倒水復印文件的小文員做起,一步步往上爬,到最后,成為阿城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。這當中,付出了多少辛苦,我不想贅述。因為再苦再累,也都是有尊嚴地在活著了。如果那時候,我能夠滿足于現(xiàn)狀,或許我也不會落得今天這等下場。然而,小桐,你說,人活著,怎么可能會一直理智清醒,怎么可能就不會生出奢望來呢?”她目光晶亮澄澈,這一刻,如同一個孩子一般。夏桐面對這樣一雙眼睛,只覺得仿佛能夠穿透光陰,親眼目睹那時候姐姐的一切。“我愛上他了。小桐,我無法控制地愛上他了?!毕奈嗌斐鲆恢皇謥砦兆∠耐┑氖?,她的眼淚,大顆大顆砸落在夏桐的手背上,滾燙滾燙,灼痛了夏桐的靈魂。夏梧將臉貼靠在夏桐的手背上,語調近乎哽咽:“我……我怎么就會不可自拔地愛上他了呢……”“姐姐……”夏桐低低地喚道。夏梧突然痛苦地將夏桐推開,她雙手緊緊揪著自己的裙擺,整個人仿佛經(jīng)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不斷地往墻角退縮。夏桐被夏梧這個突然產(chǎn)生的莫名舉動而嚇到了,她試探性往前移動了一下,輕聲喚道:“姐姐……你沒事吧?”夏梧卻突然抬起頭,疼痛與絕望交織,導致她的面部表情都帶上了幾分扭曲與猙獰,她空洞的大眼睛不斷流著淚,看著夏桐喃喃道:“小桐……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你原諒姐姐吧!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”“姐姐,你在說什么呢?”夏桐不明所以。不論發(fā)生何事,該說這句話的人,都是她!然而,夏梧接下來說的這句話,卻讓夏桐整個人如同五雷轟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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